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hu99.Com)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,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,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,如果喜欢,请支持正版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《犀照》 作者:倪匡 【楔子&简介】 可爱的、令卫斯理有时见到他也不免头痛的少年温宝裕,在这个故事中首次出现。“犀照”这个故事,也可以说是“温宝裕出世记”,像“封神榜”中哪吒出世一样,从此有了这个性好胡思乱想、常有匪夷所思想法、又胆大妄为、行动完全出格的少年人,在卫斯理故事中翻江倒海,大展拳脚。以后的许多故事,都和他有关,而且环绕著他,又发展出不少别的人物来,都性格鲜明,很可以有点故事在他们身上发展。 这个故事中的胡怀玉博士,是不是真的患了病,还是遭到了不知名生物的侵入?近几年来,令得人人谈虎色变的、破坏人类先天免疫能力的那种病毒,有报导说是从实验室中不小心“逃”出来的  如果这项报导属实,那么胡怀玉的忧虑,就大有道理。 实用科学能解释的东西太少,所以在许多情形下,需要幻想,在幻想的基础上,科学能进一步发展;若囿于现在实用科学所能知的,连幻想一下都没有可能了。 幻想是主,科学是副! 【第一部:从南极寄来的一块冰】 那天,在一个宴会上,一位美丽的女士忽然对我说:“你们写故事的人真好,好像可以认识各种各样的古怪人物,甚么人都可以在你们笔下出现。” 我笑而不答,对一个珠光宝气、体态因为不肯在食用上稍为牺牲一点而变得肥胖、有进一步的趋势变为臃肿的女士,很难解释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。或许她的智慧十分高,但是由于长期来太过优裕的生活,使她没有多动脑筋的机会,所以自然会变得不甚灵敏。 我这样说,绝对没有轻视这类女士的意思,只不过指出事实。 而事实的另一点是,那位美丽的女士,真是十分美貌,她的美貌,远在她身上所佩戴的过量的名贵饰物之上,可是她自己却显然不知道,因为她正以一切可能的动作,有意无意地在炫耀她手上的一只极大的翡翠戒指,而忽略了她那带著三分稚气的动人的笑容。 我没有说甚么,在座的一位男士却代我反驳:“其实,卫先生笔下的人物,也只不过是普通人,只不过他在一个普通人身上,发掘出古怪的事情来。” 那位美丽的女士不服气:“普通?他连神仙都认识,还说普通?” 那位男士显然知道对方所指的“神仙”是甚么人,所以立即回答:“你是说贾玉珍?当卫先生认识贾玉珍的时候,他并不是神仙,只不过是一个古董商人,如果当时卫先生以低价把那扇屏风卖给了他,那么以后再有甚么事发生,自然和卫先生也不发生任何关联。” 美丽的女士显然是她说甚么人家就一定附和她的意见惯了,所以一旦遇到了反驳,神情就相当不自在,她扬了扬手:“是吗?那就是说,卫先生就算遇上了一个最平凡的人,也可以在他身上发掘出一个奇特的故事?” 我对于这种争论,不是十分喜欢,一面喝著酒,一面道:“我倒有点像日俄战争时的中国。” 那位男士笑了起来,他听懂我的话,可是那位女士却睁大了眼,分明不懂,我也懒得解释,要告诉她日本和俄国打仗,战场却是在中国,看来相当吃力,可是那位女士却还不肯就此干休:“卫先生,我看你就不能在我先生身上,发掘出甚么奇特的故事来。” 我微笑道:“恐怕不能。” 事实上,我根本不知道这位美丽华贵的女士的先生干甚么,连她是甚么人,我也不知道,我顺口这样说,是根本不想把这个话题持续下去。 而那位女士却连这样的暗示都不明白,神情像是一个胜利者:“看,是不是?” 那位男士有意恶作剧,要令这位女士继续出丑,他问:“你先生是……” 美丽的女士的口部,立刻成了一个夸张的圆圈,彷彿人家不知道她丈夫是谁,是一种极度的无知。 席中另有一个看来相当温文的长者,在这时道:“温太太是温家的三少奶奶。” 我和那位男士,不禁一起笑了起来,“温家三少奶奶”又是甚么玩意儿?这似乎是一些人的通病,自己以为有了点钱,全世界就该知道他们是甚么人。当然,真到了奥纳西斯、侯活晓士或洛克斐勒,自然有权这样,可是一些小商人,真是,请原谅他们,但是笑还是忍不住。 我和那男士一面笑,一面互相举了举杯表示我们都明白各自笑的是甚么。 那位老者又道:“温家开的,是温余庆堂。” 我眨了眨眼睛:“听起来,像是一间中药店。” 那男士也学我眨了眨眼睛:“多半还发售甚么诸葛行军散之类,百病可治的独步单方成药。” 那位男士说著,放肆无礼地哈哈大笑,抱著我:“中药店的掌柜,卫先生,我承认,只怕你也不能从蝉蜕、桔梗、防风之中,发掘出甚么奇特的故事了,算我说得不对吧!” 那位男士在他的言语之中,表现了明显的轻视,令得阖座失色,那位美丽的女士,更是一阵青一阵白,下不了台。 我只好替她解围:“那也不见得,事实上,任何人都可以有奇特遭遇。” 那位男士道:“是吗?中药店掌柜,哈哈,哈哈!” 他一面笑著,一面站了起来,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乾,向著我说:“很高兴认识你,我姓罗,叫罗开。” 这位男士一说出名字来,我震动了一下。这个人的名字,对在座的其他人来说,一点意义也没有,但是我却知道他是一个传奇人物,有著一个古怪的、不是现代人应该有的外号:“亚洲之鹰”。他也有许多极神奇的经历,我很想认识这个人。 本来,我颇对他的这种肆无忌惮的神情有点不以为然,但既然知道了他是甚么人,以他这样的人而言,自然有资格这样做。 我也站了起来,向他伸出手去,我们握著手,他笑著,他有著十分英俊深刻的脸谱,说的话也更不客气:“卫先生,我看我们可以另外找一处地方谈谈,今天我有空。”我即道:“好,很高兴能够认识你。”我来参加这个宴会,只是因为宴会主人是白素一个远亲,左托右请,非要我来不可,本来就索然无味。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有“亚洲之鹰”之称的罗开,这真是意想不到的高兴。 其余人,自然不必再打甚么招呼了,罗开先转身向外去,我也跨出了一步,可是就在这时,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角,同时,我也听到了一个少年人在叫我:“卫先生,卫先生。” 我回头看了一下,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,正睁大眼睛望向我。是一个十分俊美的少年,而且,看他脸上的神情,像充满了无数疑问。 我正在想问他有甚么事,那位美丽的女士已经用听来美丽的声音叱道:“阿宝,放开手,人家卫先生说不定赶著去见外星人,你拉住他干吗?” 我皱了皱眉,向那位美丽的女士看去,她权威地盯著那少年。 那少年神情十分为难:“妈,我……” 那位美丽的三少奶奶又喝道:“放手!” 那少年放了手,我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:“别难过,小朋友,我见过很多想把他们自己的无知加在下一代身上的人,不过,可以告诉你,他们不会成功。” 当时,我急于和罗开这个传奇性人物去畅谈,而且也不知道这个温家的少年有甚么事,所以只想脱身,而且我的话,也已令那位三少奶奶的神情难看之至,连她的美丽也为之逊色。 我说著,又想离开,那少年却哀求道:“卫先生,我想……我想……” 我笑了起来:“我现在有事,小朋友,我答应,你有事可以来找我,好不好?” 他神情有点无可奈何,咬著下唇,我不再理会他,转过身去,却已不见罗开,我忙走出了那家饭店,也没有看见到他。 在饭店门口等了片刻,他仍然没有出现,这个人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! 我站在玻璃门外,心中自然不很高兴,因为像罗开这种传奇人物,行踪飘忽,不是有那么多偶遇的机会。错过了这次机会,不知道何年何月,才能再见。 我决不定是不是再回去找他,迟疑著半转过身去,却看到刚才拉住了我的那个少年,正飞快地向外奔来,几乎是一下子就冲到了门前。 由于他向前冲来的速度极快,玻璃门自动开关,开门的速度配合不上,眼看他要重重地撞在门上,门旁的司阍发出惊叫声,吓得呆了,不懂得如何去阻止这个少年。 我在玻璃门外,全然无能为力,门旁虽然还有几个人,也都只是在怔呆。我知道用这样大的冲力,撞向一扇玻璃门,可能造成相当严重的伤害,可是也只好眼睁睁地看著。 就在这时,一个人以极快的身法,也不知道他从甚么地方闪出来,一下子就挤进了那少年和玻璃门之间不到半公尺的空间。 少年重重撞在那人的身上,那人受了一撞,身子连动都没有动,双手已按住了那少年的双肩。 虽然这时,那人还只是背对著我,但是我已经可以认出这人正是罗开。这时,他身后的玻璃门打开,那少年人不知向他说了一句甚么,就匆匆走出门,迳自向我走来。 罗开也转过身,我向他扬了扬手,他却向我急速地做了手势,我一看就认出他是在用聋哑人所作的手势在对我说话,他在告诉我,忽然之间,有了重要的事,我们只好下次再长谈了。 他打完了手势,转身就向前大踏步走了开去,一下子就转过了弯角,看不见了。 那时,那少年也已来到了我的身边,仰起了头,望定了我。 我语音之中,带著责备:“刚才不是那位先生,你已经撞在玻璃上了。” 那少年喘著气:“我……怕你已经走了,心里急……所以……所以……” 我挥著手:“不必解释了,你有话要对我说?” 少年用力点头。我向前走出了几步,在饭店门口的一个喷水池边,生了下来。少年来到我的身前,搓著手,我向他望去,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:“这池水中,是不是有许多我们看不见又不了解的东西?” 我怔了一怔,一时之间,还真不知道他这样问是甚么意思。 他又道:“我是说,世上是不是每一个角落、每一个空间,都充满了我们看不到又不知道的东西。” 人的思想,据说,随著年龄的增长而逐步变得成熟,但是我却一直认为,人的思想在“不成熟”的时候,更多古怪的想法。这种古怪的想法,甚至出现在儿童的言行之中,很多成年人不会赞同或喜欢,责之为不切实际,但这种古怪的想法,在很多时候,却是促进人类思想行为进步的原动力。 眼前这个少年,显然有他自己的想法,不是一个普通的、没有头脑的少年,他问的问题,已经重复了两次,我还是不甚明白他究竟想问甚么,可是看他问得这样认真,我也绝不想敷衍了事。 (在这时候,我十分自然地想起了一个人来,这个人是李一心。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,他的言行看来是不可理解的、怪诞的,甚至他自己也不能理解。但是等到后来事情真相大明时,才知道他自有重大的使命,这事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。) (有关李一心的事,记载在“洞天”这个故事之中。) 这使我对眼前这个少年,也不敢怠慢:“你究竟想问甚么?我不是很明白。” 那少年向我望来,神情像是不相信,口唇掀动了两下,才道:“卫先生,你不是甚么全都知道的吗?” 我摊了摊手:“我从来也未曾宣称过甚么都知道,世上也决不可能有人甚么都知道。如果你想知道些甚么,那么你至少要在问人的时候,把问题说清楚。” 那少年出现十分失望的神情来:“我认为已经说得够清楚了。” 我心中不禁有点冒火,正想再说他几句,他的母亲--那位美丽的温家三少奶奶,已经出现在饭店的门口,大声叫:“阿宝。” 虽然她体型略胖,符合女高音歌手的身型,可是附近的人,显然都想不到,她会发出如此宏亮可怕的一下叫声,以致二十公尺的范围之内,人人停步,用错愕的神情向她望。而她却泰然自若,又发出了第二下更有过之的叫声。 那少年皱了皱眉,匆匆道:“我实在已问得够清楚了,我是说……”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你快去吧,不然,你母亲再叫几下,这座三十多层的建筑物,可能被她的叫声震坍。” 那少年苦笑了一下,转过身,向他的母亲走了过去,一辆由司机驾驶的大房车驶了过来,他们两母子上了车,车子驶了开去。我看到那少年在车中向我挥著手,可是他的母亲却用力将他挥著的手,拉了下来。 我倒很有点感触,那个叫“阿宝”的少年,有他自己的想法,可是他的母亲!他虽然生长在一个十分富裕的家庭之中,可是不一定快乐,至少,就没有甚么人可以和他讨论他心中古怪的想法。 我慢慢站了起来,望著喷水池,又把那少年刚才的问题想了一遍,仍然不明白他想了解甚么。他问的是:是不是每一个空间中,都充满了我们看不到又不了解的东西?这种说法,相当模糊,甚么叫“看不到又不了解的东西”?几乎可以指任何东西!譬如说,空气中的细菌,看不见,也不见得对之有多少了解。细菌或者还可以通过显微镜来看,有形体,空间之中,有更多没有形体的东西,如电波、无线电波,等等。或者没有形体的,就不能称之为“东西”;那么,他究竟是指甚么而言?我在回家途中,还是一直在想。他迫切想在我这里得到一个疑问的答案,而我未能满足他,这多少使我感到歉然。 回到了家中,我和白素谈起了这少年,白素想了片刻:“少年人有很多奇妙的想法,而又没有一个系统的概念,所以无法化为语言或文字,使别人理解他们究竟在想甚么。” 她停了一停:“我们也都曾经过少年时期,你在少年时,最想甚么?” 我吸了一口气:“在我们那个时代,少年人的想法比较单纯,我只想自己会飞,会隐身法,做一个锄强扶弱的侠客,你呢?” 白素用手托著头,缓缓地道:“我只想知道,宇宙之外,还有甚么。” 我伸了伸舌头:“真伟大,这个问题,只怕十万年之后,也不会有答案。” 白素低叹了一声:“人生活在地球上,地球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,可是人的思想,却早已在探索宇宙究竟有多大、宇宙之外是甚么?谁说人的思想受环境的约束限制?” 我也大为感叹:“当然,人的思想无限,就像宇宙无限一样。” 和白素说了一会,仍然不知道那少年想弄明白甚么,自然,我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,对于一个少年人词意不清的问题,不可能长久搁在心上,没有几天,我就忘记了这件事。 大约是在七八天之后,那天晚上,我遇到了一件难以形容的事,为了那件事,花了我将近一下午时间。到我回家时,车子驶到住所门口,就看到了一辆大房车停在门口,我知道有客人来了。 这时,我正为了那件事,作了许多设想,由于事件的本身有点匪夷所思,弄得头昏脑胀,不想见客人,所以我考虑了一下,是不是停了车之后,从后门进去,就可以避不见人。 可是就在这时,门打开,白素听到了车声,知道我回来了,她在门口,向我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我进去。我下了车,走向门口,心情十分不耐烦:“甚么人?我不想见人。” 白素笑了一下:“一对夫妻,只怕你非见不可,他们指控你教唆他们的儿子偷盗。” 我呆了一呆,我甚么时候教唆过别人的儿子偷盗?一面想,一面走了进去,一眼就看见到了那个美丽的女士,不见十多天吧,她的体重,好像又大有增进。要命的是她还不知道,穿了一件太窄的鲜绿的衣服,看起来十分怪异。 除了她之外,还有一个中年人,看起来很老实木讷,双手紧紧握著,愁眉不展。 看到了那美丽的女士,我就想起那个少年,难道是那少年去偷了人家的甚么东西? 如果我不是有事在身,倒可以帮他们劝那少年一下,可是如今,我被那件怪事,正缠得头大如斗,没有兴趣来充当义务的少年感化队员。 我向他们看了一眼,就迳自走向楼梯,那男人站了起来:“卫先生,我是温大富,温宝裕的父亲。” 我心中咕哝了一句“关我甚么事”,脚已跨上了楼梯,头也不回:“我们好像并不认识,对不起,我有事,没有空陪你。” 一面说著,一面已经走上了楼梯,温先生没有说甚么,可是温太太却叫了起来:“阿宝说,是你教他偷东西的,卫先生,你可太过分了。” 这位女士虽然美丽,可是她的话,却真叫人无名火起,我仍然向上走著,一直等上了楼梯,我才转过身来,直指著门口,喝道:“出去。” 我没有在“出去”之上,加上一个“滚”字,那已经再客气也没有了。 那位女士霍地站了起来,仍然维持著那样的尖声:“我们可以报警。” 我真是忍无可忍:“那就请快去。” 我当然绝不会再多费唇舌,立刻走进了书房,把门关上。 在这里,应该先叙述一下那件无以名之的事。因为这件事,总比一个出身富裕之家的少年偷东西,而少年的父母在慌乱之余,胡乱怪人这种事要有趣得多了。 而且,我确信白素可以对付那一双夫妻,要是他们再不识趣的话,白素可以把他们在半秒钟之内摔到街上去。 事情发生在中午,我正在书房里,查阅一些有关西伯利亚油田的资料,那是苏联的一个大油田,石油产量占全苏产量一半以上--我为甚么忽然会查起这个油田的资料来,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。 在那时候,放在抽屉中的一个电话,响了起来。我有一具电话,放在抽屉中,这具电话的号码,只有几个极亲近的朋友才知道,所以只有他们才会打电话给我。我拉开抽屉,取起电话来,却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:“请问卫斯理先生在不在?”我皱著眉头,应了一声:“你是……” 一面问,一面心中已极不高兴,不知道何以这个电话号码会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手里。 那边那声音忙道:“我姓胡,是张坚张先生叫我打电话给你的。” 我立时“哦”地一声,张坚,那个长年生活在南极的科学家,是我的好朋友,他最难联络,就算几经曲折,电话接通了他在南极的研究基地,也十次八次都找不到他。 张坚通常会往远离基地的冰天雪地之中,或者在一个小潜艇中,而这个小潜艇,又在南极几十尺厚的冰层之下航行,甚至于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会活著再出现,因为他的行动,每一秒钟,都可以有丧生的危险。 上一次,他的弟弟张强,在日本丧生,我们都无法通知他,一直到他和我联络,才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。可是他仍然不肯离开南极。 要是他高兴,他会不定期地联络一下,可是我也行踪不定,他要找我,也不容易,所以长年音讯不通,而他托人打电话给我,这种事,倒还是第一次。 所以,我一听得对方那么说,就知道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。 我忙道:“啊,张坚,他有甚么事?” 对方迟疑了一下,才道:“卫先生,我看你要到我这里来一次,电话里,实在讲不明白。” 我说道:“讲一个梗概总可以吧。” 对方又迟疑了一下--我不很喜欢讲话迟迟疑疑的人,所以有点不耐烦的“哼”了一声,对方才道:“张坚交了一点东西给我,这东西起了变化,张坚在寄东西给我的时候曾说过,如果他寄给我的东西,发生了变化,那就一定要通知你。” 我又哼了一下:“他寄给你的是甚么东西?发生了甚么变化?” 对方叹了一声,“卫先生,我不知道,一定要你来看一看才行。” 我心想,和这种讲话吞吞吐吐的人在电话里再说下去,也是白费时间,看在张坚的分上,不如去走一次,我就向他问了地址。 这个人,自己讲话不是很痛快,可倒是挺会催人:“卫先生,请你越快越好。” 我放下电话,把一根长长的纸镇,压在凌乱的资料上,以便继续查看时不会弄乱,就离开了住所。当我离开的时候,白素不在,我也没有留下字条,因为我在想,去一去就可以回来,不是很要紧的。 那人给我的地址,是在郊外的一处海边,他特地说:“那是我主持的一个研究所,专门研究海洋生物的繁殖过程,我是一个水产学家。” 我一面驾车依址前往,一面想不通南极探险家和水产学家之间,会有甚么关系。 那人的研究所所在地相当荒僻,从市区前去,堪称路途遥远。 车子沿著海边的路向前疾驶,快到目的地,我才吃了一惊:这个研究所的规模极大,远在我的想像之外。 几乎在五公里之外,海边上已到处可以见到竖立著的牌子,写著警告的字句:“此处是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地点,请勿作任何破坏行为。” 就在我居住的城市,有这样一个大规慔的海洋生物研究所,这一点,颇出乎我的意料。我向海岸看去,可以看到很多设施,有的是把海岸的海床,用堤围起来,形成一个个长方形的池,饲养贝类海洋生物。有的建筑了一条相当长的堤,直通向大海,在长堤的尽头,有著屋子,那当然是为观察生活在较深海域之中的海洋生物而设。 也有的,在离岸相当远的海面上,浮著一串一串的筏,更有的海床,被堤围著,显然海水全被抽去,只剩下海底的岸石,暴露在空气之中。 车子驶进了两扇大铁门,看到了这个研究所的建筑物,我更加惊讶。建筑物本身,不能算是宏伟,可是占地的面积却极广。外面的停车场上,也停著不少辆车子,可见在这个研究所工作的人还真不少。 我在传达室前略停了一停,一个职员立时放我驶进去,一直到了大门口,一个年纪大约三十多岁、穿著白色的实验袍的人,便向我迎上来,一见我就道:“我就是胡怀玉,张坚的朋友。” 我下了车,和他握著手,发现他的手冷得可以,我开了一句玩笑:“张坚长年在南极,他的朋友也得了感染?你的手怎么那么冷?” 胡怀玉有点不好意思地搓著手,神情焦急,“请跟我来。” 我跟著他走进了建筑物,由衷地道:“我真是孤陋寡闻,有这样规模宏大的研究所在,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。” 胡怀玉看来不是很善于应对,有点靦腆:“我们的工作……很冷僻,所以不为人注意,而且,成立不久,虽然人才设备都极好,但没有甚么成绩,当然也没有甚么人知道。” 我随口问:“研究所的主持人是……” 胡怀玉笑了笑,他有一张看来苍白了些的孩子面,笑起来,使他看来更年轻。 他一面笑著,一面说道:“是我。” 那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,在那时,我一定现出了惊讶的神色来,所以他道:“我当然不很够资格,所以,一些有成就的水产学家,不肯到这里来作研究工作,但我们这里的一切设备,绝对世界第一流。有同类设备的研究所,全世界只有五家,全是由国家或大学支持的。” 他这一番话,更令我吃惊:“你的意思是,这……个研究所,是私人机构?” 胡怀玉居然点了点头:“是,所有的经费,都来自先父的遗产,先父……” 他讲到这里,神情有点忸怩,支吾了一下,没有再讲下去。 我看出有点难言之隐,心中把胡姓大富翁的名字,约略想了一下。要凭私人的力量,来支持这样规模的一个研究所,财力之丰富,一定要超级豪富才成。我没有再问下去,也没有再想下去,因为那不是我兴趣范围内的事情。 我转入正题:“张坚寄给你的是甚么?” 他皱起了眉:“很难说,他寄来的是一块冰。” 我立时瞪大了眼,张坚这个人,很有点莫名其妙的行动,但是,使南极寄一块冰来给朋友,这种行动,已不是莫名其妙,简直是白痴行径了。 而且,一块冰,怎么寄到遥远的万里之外呢?难道冰不会在寄运途中融化吗? 当时我的神情,一定怪异莫名,所以胡怀玉急忙道:“那些冰块,其实不是通过邮寄寄来的,而是一家专门替人运送贵重物品的公司,专人送到的,请你看,这就是装置那些冰块的箱子。” 这时,他已经推开了一扇房间的门,指著一只相当大的箱子,那箱子足有一公尺立方,箱盖打开著,箱盖十分厚,足有二十公分,而箱子中,有著一层一层的间隔,看起来像是保险层,箱子的中心部分十分小,足有二十公分见方左右。 胡怀玉继续解释:“张坚指定,这只箱子,在离开了南极范围之后,一定要在摄氏零下五十度的冷冻库内运送,运输公司也做到了这一点,所以,一直到箱子运到,我在实验室中开启,箱子中的冰块,可以说和他放进去的时候,一模一样。” 我“嗯”了一声,耐著性子听他解释。 胡怀玉来到一张桌子前,打开了抽屉,取出了一封信来:“那些冰块一共是三块,每一块,只是我们日常用的半方糖那样大小,十分晶莹透彻,像是水晶。关于那些冰块,张坚有详细的说明写在信中,我看,你读他的信,比我覆述好得多。” 他说著,就把信交到了我的手中,我一看那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,就认出那是张坚写的。信用英文写,任何人的字迹再潦草,也不会像他那样,其中有一行,甚至从头到尾,都几乎是直线,只是在每一个字的开始,略有弯曲而已。 我不禁苦笑,这时,我已开始对胡怀玉所说的三块小冰块,起了极大的兴趣。试想想,从几万公里之外的南极,花了那么大的人力物力,把三块如同半力糖一样大小的冰块运到这里来,为甚么呢? 除非张坚是疯子,不然,就必须探究他为甚么要那样做的原因。所以,我实在想立即拜读张坚的那封信,可是在两分钟之后,我却放弃了,同时,抬起头来,以充满了疑惑的语气问:“这封信,你……看得明白?” 胡怀玉道:“是,他的字迹,潦草了一点。” 我叫了起来:“甚么潦草了一点,那简直不是文字,连速写符号都不如。” 胡怀玉为张坚辩护:“是这样,信中有著大量的专门名词,看熟了的人,一下子就可以知道是甚么,不必工整写出来。” 我无可奈何:“那么,请你读一读那封信。” 胡怀玉凑了过来:“张坚不喜欢讲客套话,所以信上并没有甚么废话,一开始就说:送来三冰块,我曾严厉吩咐过运送的有关方面,一定要在低温之下运送,虽然箱子本身也可以保持低温超过三十小时,希望他们做得到,我曾在三块小冰上面,刻了极浅的纹,是我的签名,如果温度超过摄氏零下五十度,这些浅纹就会消失或模糊,如果是这样,立时把三块小冰块放进火炉之中,因为我无法知道这些小冰块之中,孕育著甚么样的生命。” 胡怀玉一面读著信,一面指著信上一行一行难以辨认的草字。经他一念出来,我倒也依稀可以辨认得出来,张坚的信上,的确是这样写著的,尤其是那一段最后一句:“孕育著甚么样的生命。” 我皱了皱眉:“张坚当科学家不久,忘了怎样使用文字了。甚么叫孕育生命?冰块又不会怀孕,怎么会孕育生命?” 胡怀玉立时瞪了我一眼,不以为然,使我知道我一定说错了甚么。他说道:“冰块中自然可以孕育生命,在一小块冰中,可以有上亿上万的各种不同的生命。” 我自然立时明白了胡怀玉的意思,“生命”这个词,含义极广,人是万物之灵,自然是生命,海洋之中,重达二十吨的庞然大物蓝鲸是生命,细小的蜉蝣生物,也是生命,在高倍数的电子显微镜之下,一滴水之中,可以有亿万个生命,这是科学家的说法,我一时未曾想到这一点,自然是我的不对,所以我一面点头表示同意,一面作了一个手势,请他继续说下去。 胡怀玉继续读著信:“你必须在低温实验室中,开启装载冰块的箱子,并确实检查小冰块上,我的签字。” 他读到这里,补充了一句:“我完全照他的话去做,那三块小冰块在运送过程中,未曾有高于他指定的温度,所以冰块上浅纹,十分清晰。”我点了点头,只盼他快点念下去,好弄明白张坚万里运送小冰块的目的是甚么。 胡怀玉吸了一口气,指著信纸:“这些小冰块,是我在南极厚冰层中采到的标本,我最近的研究课题,转为研究生命在地球上的起源,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,就是生命的原始形式,起源于两极的低温。引致我有这样的设想,是因为现在已经有许多例子证明,低温状态之下,生命几乎可以得到无限制的延长……” 我挥了一下手,打断了胡怀玉的念读:“这句话我不懂,你可否略作解释?” 胡怀玉点头:“一些科学家,已经可以把初形成的胚胎,在低温之下保存超过十年之久,在低温保存之下,原始的胚胎,发育过程停止,在若干时日之后,再加以逐步的解冻,把温度逐步地提高,到了胚胎恢复活动的适当温度,发育就会继续。” 我“嗯”了一声:“是,我看过这样的记载,把受精之后的白鼠胚胎取出来冷藏,那时的胚胎,还只有四个或八个细胞,经过多年冷藏之后,再提高温度,胚胎就在继续变化,终于成为一头小白鼠。” 胡怀玉点头:“就是这样,这不但是理论,而且已经是实践。” 在那一霎间,我突然想到张坚信中的“冰块孕育生命”这句话,心中不禁有了一股寒意,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,可能远在我的想像之上。 一时之间,我没有说甚么,胡怀玉等了片刻,继续念张坚的信:“所以,我假设在两极的低温之中,可能有自然条件下,保存下来的生命最早形式,我不断采集一切有可能的标本,用我自己设计的探测仪,对采集来的冰块作探测,那些标本,全都采自极低温区,摄氏零下五十度或更甚,在这三块小冰块中,我探测到,有微弱的生命信息……” 胡怀玉向我望来,看到了我脸有疑惑之色,他不等我发问,就解释道:“生命有生命的……” 他讲了这一句话之后,立即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解释,词意太模糊,说了等于没说,所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:“我的意思是,生命是活动的,即使它的活动再微弱,精密的探测,还是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,一个单细胞的分裂过程,它的活动,真是微乎其微,可是一样可以被测得到。” 他这样解释,我自然再明白也没有。胡怀玉手指在信纸上移动:“这发现使我极度兴奋,可是我这里全然没有培育设备,无法知道冰中孕育的生命,在进一步发展之后是甚么。可能是蜉蝣生物,可能是水螅,可能是任何生物,也有可能是早已绝了种的史前生物。所以我要把冰块送到你的研究所来,你那里有完善的设备,可供冰块中生命的原始形态继续发展下去。” “由于我们对生命所知实在太少,所以我提议一有意外,立即停止,如果意外已到了不可控制的阶段,那么尽快和我的一个朋友联络,他的名字是卫斯理,电话是……”(奇*书*网.整*理*提*供) 胡怀玉念到这里,我已经大吃一惊。张坚的信上说“如果意外已到了不可控制的阶段”,就要胡怀玉和我联络。如今胡怀玉找到了我,当然是有了意外,而且已经到了“不可控制的阶段”了,这令人吃惊,难道胡怀玉已经从那三块小冰块中,培育了甚么怪物来了吗? 这倒真有点像早期神怪片中的情节了:科学家的实验室中,培育出了怪物,怪物不可遏制地生长,变得硕大无朋,捣毁了实验室,冲进大城市,为祸人间。 我本来真的十分吃惊,可是一联想到了这样的场面,不禁笑了起来,如果真是这样的话,那真是滑稽诙谐之至。卫斯理大战史前怪物!真是去他妈的! 所以,我立时恢复了镇定:“那么,现在,出现了甚么不能控制的意外?” 胡怀玉皱了皱眉,像是一时之间,十分难以解绎,我耐心等了他一会,他才道:“还是一步一步说,比较容易明白。” 【第二部:效法古人燃烧犀角】 看他的神情,虽然遭到了困扰,但看起来并不严重,大约不会有“史前怪物”出现的危险,那就由著他一步一步来说好了。 他又停了片刻,才道:“摄氏零下五十度,其实不足以令得胚胎停止生长,张坚用了这个温度,是他采集了冰块之后,只能用这个温度来维持,这也是他为甚么可以通过探测仪,测到冰块中有生命的原因。若是生命在完全静止的状态之中,当然也可以测知,但是却复杂得多。” 我来回踱了几步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冰块中的生命,在被采集了之后,已经在开始继续生长,并不像它在未被采集之前,完全静止。” 胡怀玉忙道:“是。不过在那样的温度之下,生长的过程十分缓慢。” 我真有点心痒难熬,忍不住问道:“那么,经过你在实验室的培育,生出了甚么东西来了?史前怪物,还是九头恐龙?” 胡怀玉皱了皱眉,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,只是道:“请你到实验室中去,在那里,解释起来,比较容易。” 我只好跟著他走了出去,一路上,有不少研究所中的工作人员和他打招呼,但是胡怀玉却看来心神不属,愁眉苦睑,听了一个弯,来到了一扇门口,门口挂著一块牌子:“非经许可,严禁入内。” 胡怀玉取出了钥匙,打开了门,和我一起走了进去。 门内是一间实验室,看来和普通的实验室,并没有甚么不同,全是各种各样的仪器。所不同的是,有一个相当大的玻璃柜子,那玻璃柜上,有一个架子,乍一看去,架子上空空如也,甚么都没有,但仔细凑近去看,就可以看到,在那架子上,有三块小冰块,真是只有半方糖那样大小。而在玻璃的仪表上,可以看到柜内的温度,是摄氏零下二十九度。 我指著柜子:“就是这三块小冰块?” 胡怀玉点了点头。 我用尽目力看去,冰块看起来晶莹透彻,就像是水晶,在冰块内,甚么也没有。 我看了一会:“里面甚么也没有。” 胡怀玉忙道:“自然,细胞,肉眼是看不见的。” 他说著,推过一具仪器来,按动了一些掣钮,在柜子里去,有一组类似镜头也似的仪器,伸缩转动著,他则凑在柜外的仪器的一端,观察著,然后,向我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我留意仪器上的一个萤光屏:“放大了三万倍。” 我向萤光屏望去,看到了一组如同堆在一起的肥皂泡一样的东西。 胡怀玉道:“看到没有,细胞的数字已经增长到了三十二个了,温度每提高一度,在二十四小时之内,就会成长增加一倍,细胞的分裂成长速度还是相当慢,可是几何级数的增长,速度十分惊人。” 我指著萤光幕:“现在,可以知道那是甚么生物?” 胡怀玉道:“当然还不能,几乎所有生物,包括人在内,在那样的初步阶段,都是同样的一组细胞,等到成形,还要经过相当的时日。把温度提高的速度增加,可能会快速一些,但我又怕会造成破坏。” 我不由自主,眨了眨眼睛,整件事,真有它的奇诡之处在。 试想想,来自南极,极低温下的冰块之中,有著不知是甚么生物的胚胎的最早形式,本来,完全静止,温度缓慢提高,它又开始了生命成长的活动,终于会使活动到达终点,出现一个外形,是一种生物。而这种生物完成它的发育过程,究竟是甚么样子的东西,全然无法在此时预测。自然,像胡怀玉这样的专家,不必等到它发育完全成熟,就可以辨认出那是甚么东西来,但至少在目前阶段,神秘莫测。胡怀玉又移动了一下仪器,萤光屏闪了一闪,又出现了同样的一组细胞来。他道:“两块冰中的生物,看来一样。” 我心中想,胡怀玉不知道找我干甚么,看起来,并没有甚么意外发生,更别说有甚么“不可控制”的意外。 在这时,胡怀玉的神情,却变得十分凝重,他苦笑,又操纵著那具仪器,萤光屏闪动著,停了下来,是一片空白。 他道:“看到了没有?” 我愕然:“看到甚么?甚么也没有。” 胡怀玉的神情更苦涩:“就是不应该甚么都没有。” 我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,望定了他。他吸了一口气,走向另一组仪器,按下了不少掣钮,那组仪器上也有著一个萤光屏,著亮了之后,可以看到模糊的、三组泡沫似的东西。 胡怀玉道:“这是上次分裂之前,我拍摄下来的。当然,我已经发现第三组,和第一二组,有著极其细微的差别。” 按著,他指出了其中的几处差别,在我看来,虽然经过了他的指出,但还是无法分辨得出有甚么分别。我问:“你的意思是,三块冰块之中,有两块一样,而另一块,将来会出现另外一种生物。” 胡怀玉用力点著头,神情更苦涩:“可是,那应该是另一种生物……现在却不在冰块之中……它……消失了。” 当他说到后来,简直连声音也有点发颤,看起来事情好像严重之极。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甚么,肉眼都看不到的生物初形成,不见了就不见了,有甚么好大惊小怪? 我道:“或许,在温度提高的过程中,令得它死亡了?” 胡怀玉咽了一口口水:“就算是死亡了,死了的细胞也应该在,不应该甚么都没有。” 我摊开了双手:“那你的意思是……” 胡怀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:“我认为它……已完成了发育过程,离开了冰块。” 我更不禁好笑:“离开了冰块,上哪儿去了?” 胡怀玉态度之认真,和我的不当一回事,恰好成了强烈的对比,他道:“问题就是在这里,它到哪里去了,全然不知道。” 我仍然笑著:“那么就由它去吧。” 胡怀玉嗖地吸了一口气:“由著它去?要知道,没有人知道那是甚么。” 我随口道:“没有人知道又有甚么关系,不管它是甚么,它小得连肉眼都看不见。”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,我陡然住了口,刹那之间,我知道胡怀玉何以如此紧张,感到事态严重。 如果真如胡怀玉所说,它已经完成了发育,离开了冰块,由于全然不知道那是甚么,那真值得忧虑。 由于三流幻想电影的影响,很容易把史前怪物想像成庞然大物,一脚踏下,就可以令一座大厦毁灭,不容易想到,就算是小到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,一样极其可怕和危险。如果那是一种细菌,一种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细菌,自冰块中逸出,在空气中分裂繁殖,而这种细菌对人体有害,那么,所造成的祸害,足可以和一枚氢弹相比拟,或者更甚。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,形容变得十分怪异。胡怀玉望著我:“你也想到,事情可能严重到甚么程度!” 我不由自主,吞下了一口口水,声音有点发僵:“这件事……这件事……是一个极端,可能一点事也没有,可能……比爆发十枚氢弹还要糟糕。” 胡怀玉点著头:“是的,可能一到了空气之中,它就死了。” 我突然之间,又感到了十分滑稽:“如果它死了,当然无法找到它的尸体。” 胡怀玉苦笑:“当然不能,怎么能找到一个细菌的尸体?” 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如果他在空气之中,继续繁殖,由于根本不知道它是甚么东西,以后的情形,会作甚么样的演变,也就全然不可测。” 我道:“甚至全然不可预防。”我说到这里,实在忍不住那种滑稽的感觉,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,逃走了一只不知名的细菌,人是万物之灵,有甚么方法去把它捉回来?可是在笑了三四下之后,我又笑不出来,因为后果实在可以十分严重,谁知道在南极冰层下潜伏了不知多少年的是甚么怪东西? 这情形,倒有点像中国古代的传说:一下子把一个瘟神放了出来,造成巨大的灾害。 我又笑又不笑,胡怀玉只是望著我,我吸了一口气:“胡先生,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……只是我有点不明白,冰块还在,在冰块中的生物,如何……可以离开冰块?” 胡怀玉道:“当然可以的,只要它的形体小到可以在冰块中来去自如,也就可以逸出去。” 我指著那柜子:“看来这柜子高度密封,它离开了冰块之后,应该还在那柜子之中。” 胡怀玉道:“我也曾这样想过,这是最乐观的想法了,可是柜子的密封程度,究竟不是绝对的,甚至玻璃本身,也有隙缝,如果它的形体够小……”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不会吧,已经有几十个细胞了,不可能小得可以透过玻璃。” 胡怀玉喃喃地道:“我……倒真希望它还在这个柜子中,那就可以知道它是甚么,至少,它要是不再继续繁殖,死在柜子中,也就不会有不测的灾祸了。” 我摇著头:“就算它不断繁殖,繁殖到了成千上万,只要它形体小如细菌,还是不能知道它是甚么,根本看也看不见。” 胡怀玉盯著那柜子:“那倒不要紧,只要它的数量够多,高倍数的电子显微镜镜头,总可以捕捉到它,怕只怕它已经离开了这柜子。” 我苦笑:“我想,我们无法采取任何措施,它如果离开了这个柜子,也有可能早已离开了整个研究所,不知道跑到甚么地方去了,照我想,情形会坏到我们想像程度的可能,微之又微,不必为之担忧,还是留意另外两块冰块中,生命的继续发展的好。” 胡怀玉望定了我,一副“照你看来是不碍事的”神情。我当然不能肯定,危机存在,存在的比率是多少,也全然无法测定,在这样的情形之下,当然也不必自已吓自己,所以我还是道:“真的,不必担忧,要是有甚么变化,有甚么发现,再通知我。” 胡怀玉的神情,还是十分迟疑,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,看出他仍然忧心忡忡,我道:“张坚也真不好,那些生命,既然冻封在南极的冰层之下,不知道多少年,就让它继续冻封下去好了,何必把它弄出来,让它又去生长?” 胡怀玉摇著头:“卫先生,你这种说法,态度太不科学。” 我没有和他争辩,只是道:“我看不会有事。你的研究所规模这样大,我既然来了,就趁机参观一下。” 胡怀玉忙道:“好!好!”然后他又叮了一句:“真的不会有事?” 我笑了起来:“你要我怎么说才好呢?” 他当然也明白,事情会如何演变,全然不可测,所以也只好苦笑,没有时间再问下去。 接著,他就带著我去参观研究所,即使是走马看花,也花了几乎两小时,研究所中所进行的工作,有些我是懂得的,有些只知道一点皮毛,更多的全然不懂,但是也看得兴趣盎然。例如他们在进行如何使一种肉质美味的海虾的成长速度加快,方便进行人工饲养,就极使人感到有趣。 看完了研究所,胡怀玉送我到门口,我和他握手:“很高兴认识你。” 这倒并不是一句客套话,而是我的确很高与认识他,不单是由于他是一个科学家,而且是由于他以私人的财力,支持了这样一个规模庞大的研究所。这种规模的研究所,经常的经费开支,必然是天文数字。胡怀玉道:“一有异象,我立即通知你。” 我连声答应,驾车回家,一路上,就不断在思索著,各种各样的古怪念头,纷至沓来:三块冰块之中,有一块是生存不知名生物,不知名生物已经离开了冰块,那有两个可能,一个是它的发育生长过程已经完成了,以后是它的繁殖过程。另一个可能是,它的发育生长过程还没有完成,在离开了冰块之后,继续成长,如果是高级生物,单独的一个个体,不能繁殖,那么,它的形体,是不是可以成长到被肉眼看得到呢? 还有那两块冰块中的生物,在继续成长著,将来会变成甚么东西?南极的冰层,亘古以来就存在,这种生物,会不会是地球上最早的生物形态? 如果不是从坏的方面去想,一直设想下去,真是乐趣无穷。 我有这么有趣的经历,回到家中,却遇上了温大富夫妇那样无趣的人,而且还要莫名其妙地指责我,试想我怎么会花时间去敷衍他们? 我关上了书房的门,坐了下来,不多久,白素就推门走了进来。我忙道:“那一双厌物走了?” 白素笑了一下:“其实你应该听听那个少年做了些甚么事。” 我摇头:“不想听,倒是你,一定要听听我一下午做了些甚么。” 我用夸张的手势和语调:“南极原始冰层下找到了史前生物的最初胚胎,而这个胚胎在实验室中,又开始成长,可能演变为不知名的生物。” 白素扬了扬眉,我就把胡怀玉那边的事,向她讲述了一遍,笑著道:“胡怀玉真的十分担心,因为逃走了的那个,没有人知道是甚么东西。” 白素侧著头,想了一回:“这是一件无法设想的事。” 我完全同意:“是啊,你想,我哪里还会有与趣去听温大富的事。” 白素却说:“可是,我认为你还是该听一下,温宝裕这个少年人做了些甚么。” 我有点无可奈何:“好,他做了甚么事。” 白素平静地道:“他自他父亲的店铺中,偷走了超过三公斤的犀角。” 我听了之后,也不禁呆了呆,发出了“啊”地一声。犀角,是相当名贵的中药,市场价格十分高,约值三万美元一公斤,三公斤,那对一个少年人来说,是相当巨大的一笔数字。 我想起温宝裕的样子,虽然偷了那么贵重的东西,不可原谅,但是我总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,而且他的父母,又绝不可爱,所以我又道:“活该,犀角是受保护的动物,只有中药还在用犀角,因为犀角而屠杀犀牛。哼,就算犀角真有凉血、清热、解毒的功用,不见得没有别的药物可以替代。” 白素皱眉道:“猎杀犀牛是一回事,偷取犀角,是另一回事,不能缠在一起的。”我笑了起来:“你不知道,温宝裕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少年。” 白素扬眉:“甚至在偷了三公斤犀角之后?甚至于在说那是由于你教唆?” 我呆了一呆,刚才我倒忘了这一层。温氏夫妇找上门来,就是为了指责我教唆偷窃,温宝裕也真是,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八道。 我还是为他争了一句:“或许他被捉到了,他父母打他,情急之下,随便捏造几句,拿我出来做挡箭牌,也是有的。少年人胡闹一下,有甚么关系。” 白素淡然道:“胡闹成这样子,太过分了吧。” 我笑了起来:“争甚么,又不是我们的责任,猜猜看,在实验室中那两个胚胎,会发育成长为甚么的生物?有可能是两只活的三叶虫,也有可能是两头恐龙。” 白素对我所说的,像是一点兴趣也没有,她只是望定了我:“是你的责任。” 我呆了一呆,指著她,我已经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了,一时之间,我真是啼笑皆非,可是白素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:“你以为他们怎么会那么快离去?” 我苦笑了一下:“是你把他们扔出去的?” 白素微笑一下:“当然不是,我答应他们你会见他们的儿子,和这个少年好好地谈一谈。” 这是我意料中的事,而且我也知道,白素已经答应了人家,我也无法推搪,但是无论如何,我总得表示一下抗议。我闷哼了一声:“人家更要说我神通广大了,连教育问题少年,都放到了我身上来。” 白素纠正著我:“温宝裕不是问题少年。” 我扬眉:“他不是偷了东西吗?” 白素略蹙著眉,望著我:“那是你教唆的。” 我一听之下,不禁陡然跳了起来,眼睛睁得老大,气得说不出话来。白素瞪了我一眼:“你一副想打人的样子,干甚么?” 我大声叫了起来:“把那小鬼叫来,我非打他一顿不可。” 白素一副悠然的神态,学著我刚才的腔调:“少年人胡闹一下有甚么关系,何至于要打一顿?” 这一下“以子之矛”果然厉害,我一时之间,说不出话来,只好乾瞪眼。 白素看到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,忍住了笑:“他快来了,你准备好了要说的话没有?” 我“哼”地一声:“有甚么话好说的,叫他把偷去的东西吐出来就是了。一口咬定是我教他去偷东西的,这未免太可恶了。” 白素叹了一声:“少年人都有著丰富的想像力,其实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,可是一进入社会之后,现实生活的压力,会使得人幻想的本能,受到遏制,这实在不是好现象。” 我答道:“也许,但是想像是我教他偷东西的,这算是甚么想像力?” 白素道:“或许,他会有他的解释?” 我不禁笑了起来:“刚才是我在替他辩护,现在轮到你了?” 白素也笑了起来:“或许,我们其实都很喜欢那个少年人的缘故。” 我不置可否,就在这时,门铃声响了起来,我听到了开门声,白素走出书房,向楼下叫著:“请上来。” 我想到自己快要扮演的角色,不禁有点好笑,我自己从来也不是一个一本正经、严肃的人,但这时却板起脸来,去教训一个少年人,想来实在有点滑稽。 我坐直了身子,那少年--温宝裕已经出现在书房的门。 我用严厉的眼光向他望去,一心以为一个做了错事的少年人,一定会低著头,十分害怕,踌蹰著不敢走进来,准备领受责罚的可怜模样。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,温宝裕满面笑容,非但没有垂头丧气,而且简直神采飞扬,一见到了我,就大声叫:“卫先生,真高兴又能见到你。” 我原先摆出来的长辈架子,看来有点招架不住,但是我却一点也不现出慌乱的神色来,沉声问:“偷来的东西呢?” 温宝裕怔了怔,大声道:“我没有偷东西!” 我的声音严厉:“你父母恰才来过我这里,他说你偷走了三公斤犀角,难道你父母在说谎?犀角是十分贵重的药材,你的行为,已经构成了严重的刑事罪行。” 温宝裕涨红了脸。他的长相,十分俊美,那多半由于他的母亲是一个美妇人。可是当他涨红了睑,神情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倔强。 可能他由于我的指责,心情十分激动,因之一开口,连声音都有点变:“三公斤犀角,是的,不过我不是偷,我只不过是把没有用的东西,拿去做更有用的用途,犀牛的角做药材,我就不相信及得上抗生素!” 我对他的话,颇有同感,但我还是道:“别对你自己不懂的中医中药作放肆的批评--快把那些犀角吐出来,你父母会原谅你的。” 温宝裕理直气壮地说道:“我吐不出来,我已经把它们用掉了。” 一听得他这样说法,我和白素都吃了一惊,互望了一眼。 犀角作为药材来说,近代科学对其成分的分析,已证明了它的有效成分是硫化乳酸。 硫化乳酸经人体吸收之后,有使中枢神经兴奋、心跳强盛、血压增高等现象,更能使白血球的数量减少,体温下降,药效相当显著,所以一般来说,用量相当轻微,通常连一钱也用不到。 著名的使用犀角的方剂“犀角地黄汤”,据说专治伤寒,也不过用到犀角一两,还是用九升水煮成三升,分三次服食的,犀角服用的禁忌也相当多,孕妇忌服,如果患者不是大热,无温毒,服食下去,也只有坏处,没有好处。 虽然说,吃了一两或以上的犀角,也不见得真会有甚么害处,可是,三公斤犀角,一下子就用掉了,若是他胡闹起来,以为犀角能治病,给甚么病人吃了下去,那么,这个病人真是凶多吉少之至!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,疾声道:“真是,你……给甚么人吃掉了?” 温宝裕看到我面色大变,一时之间,倒也现出了害怕的神色来。 可是他一听得我这样问,立时又恢复了常态:“我不是用来当药材。”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问:“那你用来干甚么?” 温宝裕眨著眼:“我把它们切成薄片,烧掉了。” 我陡地一怔,最初的反应是:莫非这个少年真有点不正常?把价值近十万美元的药材,拿来烧掉了?可是在刹那之间,我脑中陡然一亮,想起了一件事来。一想到了那件事,立时向白素望去,看到白素的神情,也恰好由讶异转为恍然。这证明她是和我同时想到了这件事! 接著,不但是我忍不住,连白素也忍不住,哈哈大笑了起来。 我一面笑,一面指著温宝裕,由于好笑的感觉实在太甚,所以一时之间,讲不出话来。 温宝裕显然也知道我们在笑些甚么,他的神情略见忸怩,可是也没有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对。 我笑了好一会,才能说得出话来,仍然指著他:“你……真有趣,因为是你姓温,所以才这样做?” 温宝裕也笑了起来:“有一点,但不全是。”他讲到这里,略顿了一顿:“你不是常说,世上有太多人类知识范围及不到的事,只要有可能,就要用一切方法来探索!” 我道:“是啊!” 温宝裕眨著眼睛:“那么,我做的事,有甚么不对!或许,我会有巨大的发现,可以使整个人类的文明重写!” 我实在还是想笑,可是见他说得如此认真,却又笑不出来,我只好无目的地挥著手。 在这里,必须把我和白素在一听到了温宝绤把三公斤的犀角,切成了薄片烧掉了之后,同时想到的,令得我们忍不住大笑的那件事,简略地说一下。 在中国历史上,有个曾焚烧犀角的名人,这个人性温,名峤,字太真。是晋朝的一个十分有文采的人,“晋书”有这样的记载:“峤旋于武昌,至牛渚矶,水深不可测,世云其下多怪物,峤遂燃犀角而照之,须臾,见水族覆出,奇形怪状。其夜梦人谓之曰:‘与君幽明道别,何意相照也!’意甚恶之。”这位出生于公元二八八年的温峤先生,是东晋时人,原籍太原(晋太原人,桃花源记中发现桃源的,也是这个地方人),官做得相当大,拜过骠骑将军,封过始安郡公,卒于公元三二九年,不算长命,只活了四十一岁。 温峤在历史上有名,倒不是他的甚么丰功伟绩,而是因他曾在牛渚矶旁,烧过犀角,把水中的精怪,全都照得出了原形来的那件事。 牛渚矶这个地方,在中国地理上,也相当有名,这个名字后来被改为采石矶,不知是为甚么原因要改名。那是兵家必争的一个险要地点。 有趣的是,这个地方,和中国的一个大诗人李白,有著牵连,传说,李白在醉后,看到水中的月亮,纵身入水去捉月亮,就这样淹死的。 我说有趣,是由于温峤烧犀角、李白捉月两件事,都发生在这个地方。李白捉月一事,只有传说,并没有正式的记载。温峤犀角,记载也不很详尽,只有上面引述过的“晋书”中的那一小段,而这一小段文字,也犯了中国古代记载的通病,看起来文采斐然,可是却禁不起十分确切的研究。 例如: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?牛渚矶在如今安徽省的当途县附近,据记载来看,温峤是在一个大水潭的旁边,传说这个水潭中有许多怪物,所以温峤就焚烧犀角,利用焚烧犀角发出的光芒照看。在这里,又要略加说明。 (说明中又有说明,希望各位耐心点看。) 温峤为甚么去燃烧犀牛的角,用犀牛角焚烧时发出的光芒去照看怪物的呢?因为犀角这东西,不知为了甚么原因,很早就被和精怪连在一起。“淮南子”上就有把犀角放在洞中,狐狸不敢回洞之说,犀角一直被认为有辟邪作用。温峤或许就是基于此点,所以才肯定焚烧犀角发出的光芒,可以照相到其他任何光芒所不能照相到的怪物。 (犀角并不是普通常见的物品。何以温峤想著怪物,就有犀角可供他焚烧,不可考,也不必深究。) (温峤焚烧了多少分量的犀角,发出了何等样强烈的光芒,记载中照例没有,也不可考。) 总之,温峤在焚烧了犀角之后,发出光芒,赫然使他看到了怪物:“奇形怪状”。 (再至于如何奇形怪状,也没有具体的形容,总之奇形怪状就是,只好各凭想像。) 那些怪物,使记载中看来,生活在水中,可是问题又来了,温峤在看到了怪物之后,当天晚上,就做了一个梦。 他梦见有人来对他说话。 请注意,温峤梦见的是人,不是甚么奇形怪状的怪物。何以怪物会变成了人?也没有解释。而这个显然以怪物身分来说话的人,所说的话,也值得大大研究。他说:“与君幽明道别……” “幽明道别”,自然不是指你在明我在暗那么简单,幽,指另一个境界,就是说:“你我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之中,你为甚么要来照看我们?”讲了之后,“意甚恶之”,对温峤的行动,表示了大大的不满。 怪物后来,是不是曾采取了甚么报复手段,不得而知,温峤燃犀角的故事,却传了下来,“犀照”也成了一个专门性的形容词,用来形容人的眼光独到,明察事物的真相。 后来,李太白(温峤字太真,李白字太白,都有一个“太”字)在牛渚矶喝酒喝得有了醉意,投水捉月,这也很值得怀疑,是不是他的醉眼,在突然之间,看到了水中“奇形怪状”的怪物,欲探究竟,所以跳进水中去了?还是水中的怪物把他拉下水去的? 我在很小的时候,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杂书,也对一些可以研究的事,发过许多幻想,在温峤燃犀角这件事上,我也曾有过我自己的设想:那些奇形怪状的怪物,根本不是生活在水中的,“幽明道别”,它们生活在另一个世人所不明白的境地之中,给温峤用焚烧犀角的光芒,照得显露了出来,使它们大表不满,所以,就通过了影响温峤脑部的活动,用梦的方式警告他,不可以再这样做。 一千五百多年之前,一个姓温的曾燃烧犀角的经过,就是这样。真想不到,时至今日,还有一个姓温的少年,也会去焚烧犀牛的角。事情的本身,实在十分有趣,有趣得使人忍不住要哈哈大笑。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强忍住了笑,问温宝裕:“你在焚烧那三公斤犀角之后,看到了甚么?” 温宝裕十分沮丧:“甚么也没有看到,而且犀牛角根本不好烧,烧起来,臭得要死。” 我忍不住再度大笑:“你是在哪里烧的?地方不对吧,应该到牛渚矶去烧,学你的老祖宗那样。” 温宝裕被我笑得有点尴尬:“我不应该那样去试一试?” 我由衷地道:“应该,应该。我小时候,家里不开中药铺,不然,我也一样会学你那样做。” 我这样说,没有丝毫取笑的意思,温宝裕当然知道这一点,所以他高兴地笑了起来。 我作了一个手势,请他坐了下来:“把经过的情形,详细对我说说。” 温宝裕坐了下来,做了一个手势:“大概我姓温,所以对温峤燃犀角故事,早已知道。” 我笑道:“是啊,在牛渚矶旁,有一个燃犀亭,是出名的名胜古迹,日后你如果有机会,可以去看看。” 温宾裕现出十分向往的神情,略停了一停:“上个月,学校有一次旅行,目的地处,有一个大水潭,又有一道小瀑布注进潭中去。我从小就喜欢胡思乱想,经常在梦里见到许多奇形怪状的水中生物,像有著马头鱼尾的怪物等等。” 他请到这里,向我望了一下,像是怕我听得无趣,看到我十分有趣地在听,他才继续说下去:“当时,附近的人家就说,这个水潭中有鬼灵,有精怪,叫我们不要太接近,更不可以跳进潭中去游泳,说是不听劝告,跳进潭中去游泳的,不是当场淹死,也在不多久之后就生病死去,十分可怕。” 白素嗯地一声:“我知道,那个水潭,叫黑水潭,在十分僻静的郊区。” 温宝裕手舞足蹈:“是。是。潭水深极了,水看起来是黑色的,我们在潭边,用了很多绳子连起来,绑著一块大石,沉下去,想看看潭水究竟有多深,可是绳子沉下去超过五十公尺,好像还没有到底。在水潭边上,有很多烧过的香烛灰,那些,据说全是淹死在潭中的亲属在拜祭中留下来的……” 我笑了一下:“所以,你就想到了烧犀角看鬼怪的故事,要去实验一番?” 温宝裕咧嘴笑了起来:“是,别人要做,或者难一点,可是我却很容易,我爸爸早就教我认识中药药材,我知道他有很多犀角……” 我真的感到这少年十分有趣:“三公斤犀角,有好多只了?” 温宝裕伸了伸舌头:“将近一百个。当时我一股脑儿取走,要是知道没有甚么用的话,我会只拿走一半。” 我催道:“经过情形怎样?” 温宝裕道:“我约了两个同学一起去,这两个同学,也胆大好奇。我们下午就到了,一直等到天黑。那水潭在山脚下,有几块大石头在潭边,我们就在最深入潭水的那块大石上,用普通的旅行烧烤炉,生著了火,把早已切成薄片的犀角投进去。” 我听到这里,又忍不住“哈哈”大笑了起来,温宝裕自己也觉得好笑。 温宝裕道:“犀角并不容易燃烧,也没有甚么强光,臭气冲天,三个人弄了将近两小时,一百只犀角烧光了,甚么鬼灵精怪也没有见著。” 我问:“那么,到了晚上,你有没有做梦,梦见有人对你的行动,大表不满呢?” 温宝裕做了一个鬼脸:“做梦倒没有甚么人对我不满,当天晚上,睡到半夜,有人一把将我抓了起来,几乎打死我。” 我呆了一呆,白素低声道:“当然是他父母。” 温宝裕又做了一个鬼脸:“是啊,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们那么凶过,我爸爸知道我拿走了那批犀角,几乎要把我吞下去。” 他说到这里,我脸色一沉:“你就说是我教你做的?” 我的责问,相当严厉,因为拿走了一批犀角,想效法古人,在水中看到一些古怪的东西,这是少年人的胡闹,不足为奇。 可是,若是胡说八道,说他的行动是我所教唆的,这就是一个人的品格问题,非要严厉对待不可。 温宝裕眨著眼睛:“我并没有说是你教我这样做的,我只不过说了几句话,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。” 我仍然板著睑:“你说了些甚么?” 温宝裕看来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:“我告诉他们,我把那批犀角拿去干甚么了,他们根本一点想像力也没有,不相信,所以我说,卫斯理说过,世上,在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事情太多了,一定要尽一切力量,去发掘真相。他们一听,就误以为是你叫我去这样做。” 我一听得他这样解释,当真是啼笑皆非,生他的气不是,不生他的气也不是,不知说甚么才好。温宝裕又道:“卫先生,类似的话,你说过许多!” 我道:“是的,而且,都十分有理。” 温宝裕道:“是啊,我父母他们不了解,如果我真有所发现,那是何等伟大,所谓水中的精怪,可能就是生活在另一空间中的生物,这种生物,还有影响人类脑部的活动的能力--它们可以令得温峤在晚上做梦,要是有发现,人类的一切知识,要整个改观!” 温宝裕的这番话,非但无法反驳,而且还正是我一贯的主张。 我想了一想:“你说得对,但是古代的传说,有时并不可靠,甚至有人参会变成小孩子的说法,希望你别再去打你父亲店铺中野山参的主意了。” 温宝裕道:“当然不会,那天我见到你,问你的问题,就是想知道人类是不是有可能看到自己不了解又看不到的东西。” 【第三部:研究所中出了事】 我想起了那天温宝裕问的问题:“有一种办法,可以看到平时看不到又不了解的东西。例如细菌,人能看到细菌的历史不算很久,最原始的显微镜被制造出来之前,人类就不知道有种微小的生物和我们在一起,无所不在。” 温宝裕侧著头:“可是生物……还是和我们生活在一个空间里的。” 我拍了拍他的头:“你想得太复杂了,如果说,你想看到生存在另一个空间的东西,首先先要承认确然有另一度空间的存在。” 温宝裕道:“不存在吗?” 我吸了一口气:“这个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,四度或五度空间究竟是不是存在,这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肯定回答的,就算承认鬼魂,鬼魂是某种人类还不知道的能量,只怕也和我们存在于同一个空间之中。” 温宝裕侧著头,想了一会。当他这样想的时候,神情十分认真,运用他所有的知识在深思著,看起来,不再像是一个少年人。 过了一会,他才叹了一口气,用力摇了摇头:“希望在我们这一代,可以解决这类问题。” 我点头:“希望。” 温宝裕站了起来:“我要告辞了,你……准备怎样对付我父母?他们怒意未息,其实我……根本没有做错甚么。” 我想了一想:“我会对他们说,你有可能成为一个大科学家,而所有的大科学家,在小时候,总有一些成年人不能容忍的怪行为,叫他们不必在意。” 温宝裕有点发愁:“这样说……有用吗?” 我笑了起来:“当然,我还会吓他们一下,告诉他们,如果不了解你,你就会逃走。” 温宝裕眨著眼,还是很不放心:“如果他们不怕,我想逃也没有地方可去。” 我哈哈大笑:“逃到我这里来吧。” 温宝裕一听,高兴得手舞足蹈,白素在一旁大摇其头:“你们两个人没大没小,太过分了,你怎么能这样教孩子。” 我指著温宝裕:“看看清楚,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,他的想法,比他开药材铺的爸爸,不知超越了多少。” 白素又狠狠瞪了我一眼,对温宝裕道:“你不必担心,你父母不知道多么爱你,他们生气,不是不舍得那批犀角,而是心痛你做坏事,怕你误入歧途,所以才对你严厉。” 温宝裕笑道:“可能是。但如果我拿的只是三公斤陈皮,他们或许不会那么紧张。”我忍不住又呵呵大笑了起来,温宝裕这小孩,真是精灵得有趣。 温宝裕看我笑著,提出了他的要求:“卫先生,你最近有甚么古怪事遇到?能不能让我和你一起探索一下?” 我立时摇头:“没有,就算有,我也不会让你参加。一个人,在你这样的年纪,有太多事要做,而最重要的一点,就是拚命吸取知识,才能有其他,人类的新想法、新观念,全从丰富的学问、知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。” 白素低声说了一句:“这才像话。” 我忙分辩道:“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话,只不过有些和一般人的认识,多少有点不同而已。” 白素笑了一下:“我不和你争论这些……” 她才讲了一句,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,又是抽屉中的那一只号码少为人知的那一只。 我才开了抽屉,取起电话来,我以为是胡怀玉打来的,可是电话中却传来了极其微弱、低得难以辨认的声音,而且是一个女性的声音,用有浓重澳洲口音的英文在说著:“卫斯理先生?” 我答应著,知道那是长途电话,然后那女声道:“请等一等。” 这一等,等了足有五分钟之久,才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叫著:“卫斯理?” 我辨不出那是甚么人,只好大声答应,那边道:“张坚,我是张坚。” 我怔了一怔,张坚埋头埋脑在南极做研究,几乎和外界完全隔绝,他居然打电话来找我,可知一定有甚么非常事故。 我忙道:“张坚,有甚么事么?” 我在讲电话的时候,温宝裕还在旁边,他一听得我这句话,就兴奋得直跳了起来:“好哇,张坚,就是那个在南极的探险家。” 我立时瞪了他一眼,同时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白素带他出去。白素向他招了招手,可是他缩了缩身子,一副哀求的模样,令得白素不忍心拉他出去。 我由于电话中传来的声音十分细小,自然也无法再分神把他赶出去,要用心听电话。 张坚在电话中传来的话是:“卫斯理,我要你到我这里来一次。” 我怔了怔:“你在甚么地方?” 这句话其实是问来也多余的,张坚还会在甚么地方?他当然在南极,可是由于他要我到他那里去,我又不能不问这一句。 张坚道:“我在巴利尼岛。” 他说了三四次,我才听清楚了这个岛的名字,我只好苦笑:“这个见鬼的巴利尼岛是在……” 张坚道:“在麦克贵里岛以南,不到一千公里,麦克贵里岛,在纽西兰以南,也不过一千多公里。” 我不禁苦笑,说来说去,张坚还是在南极。 看来除了南极之外,他不会再有别的地方可去。张坚和南极,其间几乎可以划上等号。 他这个人,真可以说是不识世务至于极点,他要我到南极去,十几万公里,就像是打电话叫朋友出去喝一杯咖啡。 我试图使他明白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如何遥远,并不是一下楼转一个弯就可以去得的街角,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。 我只好折衷地道:“你在南极住得太久了,张坚,南极是地球的一端,而我住在地球的另一边。” 张坚怔了一怔:“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?你说你不能来?还是不想来?” 我又支吾了一下,他在那边叫了起来:“你一定要来,在我这里,有点事情发生了,比我们上次的事还要超乎人类的知识范围之外,你要是不来,终生后悔。” 我叹了一声,实在不知怎样说才好。地球上有四十多亿人,只怕每一个人,都有他自己的性格,有温家三少奶奶那样,自己的孩子做了一些她不惬意的事,就胡乱去怪人;也有像张坚那样,完全不理会别人处境。 我还未曾开口问,他又道:“我不单要你来,还要你去约一个朋友一起来,这个朋友……”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这个朋友叫胡怀玉?” 张坚高兴地道:“是。是。你和他联络过了。”我道:“不是我和他联络,是他和我联络,就在今天,他给我看了三块冰块,其中两块之中,有生物的胚胎,正在成长。” 张坚停了一停:“不是两块,是三块。” 我道:“是,另一块中的生物不见了。胡怀玉担心得不得了,认为不知是甚么上古生物,逃了出来,会闹得天下大乱。” 张坚又停了片刻,才道:“卫斯理,很好笑么?”我听他的话中,大有责难之意,更是啼笑皆非:“我没有说很好笑,你那边发生的事,是不是和胡怀玉实验室中发生的事一样?或是有关?” 张坚叹了一声:“我不知道,卫斯理,一定要你来了,才有法子解决。” 要在这里插进来说一下的是,在电话打进来的时候,温宝裕这少年,就在我的书房中,我在听电话的时候,曾经暗示他可以离去,也曾暗示白素,把他带离书房去,可是他却假装不懂。 温宝裕不但假装不懂,而且,还假装并不在听我的电话,而在书房中东张张、西摸摸,一副不在意的样子。 温宝裕不论怎么假装,绝瞒不过我,他正用心听我在电话中讲的每一个字。 当他听到我讲到有上古的生物自实验室中逃出来,他神情极其兴奋,双眼发光,这使我感到有点不可忍受。 所以,我用手遮掩一下电话听筒,不客气地道:“温宝裕,你父母一定在等你,你可以离去了。去吧。” 温宝裕还现出不愿意的神情来,我沉下了睑:“你看不出我很忙吗?成年人和少年人不同,少年人可以一直想,但成年人除了想之外,还要做。” 他的口唇掀动了几下,想说甚么,可是又没有说出来,神情略带委屈,我再向白素示意,白素握住了他的手:“我们先出去再说。” 温宝裕向我扬了扬手,走到门口,居然又十分有礼貌地向我一鞠躬,才跟白素,走了出去。 电话那边,张坚一直在说话:“你这就去和他联络,比较起我寄给他的冰块来,这里所发生的,简直惊天动地,你真是一定要来,我在这里等你,你到了纽西籣南部的因维卡吉市之后,南极探险组织的人会和你们联络,你可以有小型飞机供应,直接飞来和我会合。抱歉我不能来迎接你,打完电话,我还要回基地去,为了打电话和你联络,我要来回超过一千公里,他妈的,人类的科学,真是落后。” 他忽然发起牢骚来,我还在想如何把他的这种邀请推掉,至少,他可以先在电话中告诉我,究竟是甚么异特的事情。 可是他一说完,就只听得“卡”的一声,他显然已经放下了电话。 我不禁大是著急,连忙“喂喂喂”,可是“喂”了七八十声,电话放下了就是放下了,哪里还有半分回音。 我瞪著电话,呆了半晌,不知道怎么才好。张坚这个人,一放下电话之后,极可能立时就启程回到他与世隔绝的基地去了,除了万里迢迢,亲自去找他之外,无法再和他联络。 而他又不肯讲出究竟发生了甚么事,只说胡怀玉实验室中的事,和他所发现的相比较,简直微不足道。 在胡怀玉实验室中发生的事,也已经够奇特的了,在显微镜下,可以清楚地看出,冰块之中,有著生命的最初形式,而且在温度逐步提高过程之中,分裂成长,不知道会成为甚么。 而张坚还说那“微不足道”,那么,他发现了甚么?难道真是活生生的史前怪兽? 张坚的“邀请”,其实也很令人心向往之,只是来得太突然。我想了一想,觉得应该先和胡怀玉联络一下,听听他的意见。 我刚刚准备拿起电话,白素推门走了进来:“他父母一直在车子里等他。” #奇#我闷哼了一声:“那女人要把我拉到警局去?你怎么向他们解释温宝裕偷了犀角去的用途?” #书#白素笑了起来:“的确很难,但是我使他们相信,温宝裕只不过是在做一个古代有记载的实验,其中需要用大量的犀角,他的实验如果成功,是种小儿科的圣药……” 白素讲到这里,笑声越来越顽皮:“温宝裕听得口张得老大,他一定想不到我也会信口雌黄,可是他父母却相信了,还称赞他有出息,可以把家传的业务,继续下去。” 我听得白素居然弄了这样一个狡狯,不楚“哈哈”大笑,但是笑了几声,就觉得十分不对劲,道:“甚么叫作你‘也’会信口雌黄?你在暗示甚么?暗示我一直在信口雌黄?” 白素淡然一笑,顾左右而言他:“我可没有这样说过--张坚的邀请,你可接纳了?” 我只好叹了一声:“他自顾自讲,讲完之后,就挂了电话。”我把张坚的话复述了一遍,白素道:“看来你是非去不可的了。” 我又叹了一声:“我倒希望我可以有选择的余地,先和胡怀玉联络一下,他要是有兴趣的话,让他一个人去。” 白素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,我知道她这样看我的意思,是在说我讲的话言不由衷,其实我心中恨不得立刻就身在南极。 我的确有这种想法,所以只好避开她的眼光,自顾自去拨电话。电话拨通之后,久久没有人听。我记得胡怀玉说过,他会二十四小时在实验室中,注视著那些胚胎的变化,电话怎么会没人听呢?我挂上,再打,这一次,电话有人接听了,可是却不是胡怀玉的声音,我道:“请胡怀玉先生……”那边一个男人的声音反问:“你是谁?” 我有点不耐烦:“你叫胡怀玉来听就是了。” 那个男人的声音道:“你……” 他只讲了一个字,又换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:“我们也正在找胡先生,你是他的朋友吗?” 我怔了一怔,那第二个男人的声音,听来十分熟悉,他说他们也在找胡怀玉,那是甚么意思?“他们”又是甚么人? 刹那之间,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,胡怀玉正在研究一些人类科学不可测的事,在他的实验室中,又有了神秘的陌生人在截听电话,是不是他有甚么麻烦了? (在故事和电影之中,科学家总是会遭到麻烦的,这类故事或电影,对人还真有影响力。) 我沉声道:“是,我是他的朋友,有重要的事和他联络,阁下又是谁?” 我的问题,并没有得到回答,可是却有了意料之外的反应,那个男人用充满了惊讶的声音,叫了起来:“老天,你是卫斯理。” 这个人,单凭我在电话中的声音,就认出了我是甚么人,那自然是熟人,难怪我一听他的声音,就觉得十分耳熟。 (人的声音,和人的性格有相似之处: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一样的。记性好的人,听到过两三次,就可以把一个人的声音记上一辈子,再一听到时,立刻就可以辨认出来。) 我的记性可能没有那么好,但是也绝不差,只要在意些,我还是可以认出听过几次的声音,在他的惊讶声中,我也已经认出他是甚么人。所以,当时,我的心中相当吃惊,因为这个人,没有理由在胡怀玉的实验室! 我立即道:“黄堂,是你!” 黄堂是谁,熟悉我记述故事的朋友一定知道。他是警方人员,一个能干出色的高级警官,接替了以前杰克上校的位置。我和他曾有几件事,在开始的时候,有过接触,刚才我没有一下子就听出他的声音,由于我绝未想到胡怀玉的实验室中的电话,会由他来接听。 黄堂连声道:“啊,我知道了,下午到研究所来,和胡所长在一起的神秘人物就是你。” 我“哼”了一声:“甚么神秘人物,下午我是在胡怀玉的研究所里。” 黄堂忙道:“你别生气,研究所的几个职员这样形容你,他们说,胡所长整个下午,都和一个神秘人物在一起。” 我下意识地挥了挥手:“别说这些了,你为甚么会在实验室中!发生了甚么事?” 黄堂这个人,就是有点讨厌,我曾和他有几度交往,但是交情始终无法发展下去,我不是很喜欢他那种不爽快的性格,也是主要原因。这时,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,反倒问道:“你可知道最近胡所长从事甚么研究?整个研究所中,竟没有人知道他在做甚么。” 我不等他讲完,就喝道:“他在做甚么研究,与你无关,讲给你听你也不会懂,痛快点告诉我,你为甚么在这里,他怎么了?” 黄堂还是迟疑了一下,如果一个人的手,可以通过电话线,直传过去,我就会毫不犹豫,在这时重重地给他一拳,而且一定要打在他的鼻子上。 他迟疑了一下之后,才道:“发生了一点事,我们是接到了报告之后赶来的。” 我怒道:“他妈的,我就是在问你发生了甚么事。” 面对著这种人,办法倒不少,可是在电话里遇上了这样的人,似乎除了忍耐之外,没有别的办法。所以我只好耐著性子:“职员为甚么要请求警方的协助?” 黄堂这次,倒答得很快:“由于胡所长的私人实验室,有异样的声响传出来,外面的职员听到,声音听来像是甚么东西的碎裂声……” 我几乎在哀求:“不必向我叙述得那样详细,说得精要点,你是在办案,不是在写小说。” 黄堂停了片刻:“你这人真难应付,如果你可以立即赶来,我看事情比较容易明白,至少你是最后和他在一起的人。” 我吃惊道:“这是甚么话?他死了?” 黄堂道:“没有,他不见了!” 我怔了一怔,知道在电话中说起来,一定越说越糊涂,看来非得去一次不可,虽然胡怀玉的水产研究所离我的住所相当远,但是比起南极来总近得多了。 我简单地道:“我马上来。” 黄堂忽然问:“尊夫人……” 我自然记得,他对白素的评价比对我的评价高,所以我立时道:“我一个人来就是,你等我。” 我放下电话,向书房外走去,白素跟在我的后面,我一直来到门口:“我和胡怀玉分手,不过几小时,就有了意外,他失踪了……至少黄堂那样说。” 白素蹙著眉:“在电话里,怎么能够把一件复杂的事弄清楚?” 我回过头来:“你肯定这是一件复杂的事?” 白素吸了一口气:“看起来应该是,你忘记了,胡怀玉为了那冰块中不见了的胚胎,一直在担忧……” 一听得白素那样讲,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。 是不是那个“逃走”了的,根本不知道是甚么东西的生物,真的有力量导致灾祸? 这种情形,想起来,有点滑稽,但如果真正发生了,却极其可怕,因为那东西究竟是甚么东西,完全不知道。 连是甚么东西都不知道,当然更谈不上可以用甚么方法来对付。 我望了白素一眼:“希望只是一场虚惊。”接著,我加快了脚步,出了门,上了车,在发动车子的同时,我大声道:“我去去就来。”白素向我挥了挥手,我驾车驶出去。 一路上,我一直在想著和胡怀玉会面的情形,我和他在研究所门口分手,黄堂说我最后和他在一起,这种说法很值得商榷。或许,他和我分手,一直回到了实验室,虽然有人见过他,但是他却并没有和人打招呼。 胡怀玉带著我参观整个研究所,也没有向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介绍我,所以我才成了其余人眼中的“神秘人物”。不过我知道,所谓“神秘人物”的印象,多半是后来发生了神秘的事件之后,才逐渐形成的。 至于胡怀玉在实验室中所做的事,整个研究所中,竟然没有人知道,这一点极出乎我的意料之外。胡怀玉在实验室中,培养张坚自南极送来的、在冰块中冻结著的生物胚胎,并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,为甚么他要严守秘密? 当然,事情本身相当神秘,在南极冰层下发现的生物胚胎,培育成长,究竟是甚么生物,这种消息,如果向大众公布,当然会轰动一时,也有可能造成若干恐慌。 但是,同研究所中生物学家商讨研究一下,又有甚么关系? 看来,胡怀玉相当谨慎,不想事情在未有结果之前,引起不必要的惊惶,所以一切由他一个人进行。 我一路上不断想著,想不出一个头绪来,到水产研究所去的路相当遥远,后半段路程,几乎全在漆黑的、没有路灯的静僻道路上行驶,自然,我也将车速提得相当高,高到了即使一个大转弯,车轮和地面摩擦,也会发出刺耳声音来的程度。 我隐约可以看到前面研究所建筑物发出的灯光,估计大约还有十分钟的路程。 车子到了研究所的大门,一个警员迎了上来,一见到我就说道:“黄主任已经等急了。” 我“哼”地一声:“他甚么时候性急起来了。” 我将车子直驶到了建筑物的前面才下了车。 研究所的工作人员,神情都十分异样,望向我的眼光,也有点怪里怪气。白天来的时候匆匆忙忙,有一些工作人员,胡怀玉可能约略地替我作过介绍,我也记不得了。 我迳自向胡怀玉的实验室走去,才来到了实验室的外间,就看到了黄堂和几个职员。黄堂一见我就道:“怎么那么久?” 我冷冷地道:“最好我会土遁,一钻进地下,立时就从这里冒出来,那就快了。” 黄堂闷哼了一声,在他身边,有一个看来年纪十分轻的警员,可能才从警察学堂毕业出来,竟然连看上司的脸色也没有学会,兴致勃勃地望著我:“卫先生,传说中的土遁,是一种想像,我觉得如今的地下铁路,倒真是土遁--从一个地方钻下地去,又从另一处的地下冒上来。” 这位年轻警员的说法,相当有趣,和一般人认为“千里眼”就是望远镜的说法一样,我只向他笑了一下。不过他的上司黄堂,却显然对他的话,一点也不欣赏,狠狠地瞪著他,厉声道:“是么?那么火遁又是甚么?水遁又是甚么?” 年青警员一看到黄堂脸色不善,哪里还敢说话,我笑著:“黄主任,别欺负小孩子。” 黄堂闷哼了一声:“这里发生的事,那么严重,我哪里还有空听人用现代科学观点去解释封神榜。” 我立时道:“严重?” 黄堂向一个职员作了一个手势,那职员走前几步,打开实验室的门。 实验室的门一打开,我也不禁怔住了。 实验室的门口,挂著“非经许可,严禁入内”的牌子,上次我来的时候,胡怀玉用钥匙打开门,才能进去,可知门常锁著,不应该有甚么人可以随便进去。 但这时,整个实验室,看来不但有人进去过,而且进去的人,绝不止一个,整个实验室中,凌乱不堪,不少玻璃制造的仪器,都碎裂了,有的在桌面上,有的在地上。 我立时向那个玻璃柜子看去,因为那才是最重要的设施。 而当我一看到那玻璃柜子时,我更呆住了,玻璃柜的一面,玻璃已被击破,碎裂成了一个大洞,我立时趋前几步,去看柜子中的那个架子。当然,玻璃破了,温度不能再受控制,架子上的那三块小冰块,也早已消失,甚至连水的痕迹也没有留下。 当时,我睁大双眼,瞪著前面的那种神情,十分怪异,所以精明的黄堂立时问:“这柜子里,原来是甚么东西?” 我转过身来,望著他,他的神情,充满了疑惑,我想了一想,才道:“简单地说,我只能说我不知道,但是复杂点说……却又太复杂了,不是一下子可以说得完,你先把情形的经过说一说!” 黄堂的神情更加疑惑,他想了一想,才指著几个职员:“还是由他们来说,我也是接到了报告才来的,而当我来到的时候,这里已经是这样子。” 我注意到,实验室中的桌子没有遭到多大的破坏,桌子的电话也在,我刚才打来找胡怀玉,就是打这个电话的。 我向两个职员望去,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道:“所长送你出去,回来之后,就迳自走进了实验室,这些日子来,在做些甚么实验,作为他主要的助手,我一点也不知道。” 我问了一句:“这种情形,正常吗?” 那职员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:“当然不正常,但是整个研究所的经费,都来自他个人,他有权喜欢怎样就怎样,这是他私人研究所。”这一点,胡怀玉向我提及过,他有那么大的财力,是来自他父亲的财产。那职员又道:“他开了实验室,我的责任是,只要他在实验室中,我便要在外间,和他--”他指了另一个年轻的研究人员:“和他一起,轮流当值,总要有一个人在,可以随时听他指示,这几天,所长几乎二十四小时在实验室,所以又增加了两个人来当值。” 他说到这里,又指了指另外两个研究人员。 黄堂闷哼了一声:“有钱真好,连做科学家,都可以做得这样威风。” 我也大有同感:“看来,胡所长的上代,留下不少财产给他。” 黄堂咕哝了一句:“不知道是做甚么生意发财的,倒要去查一查。” 黄堂是在自言自语,可是我也听清楚了他在讲些甚么。他的话,合我感到相当诧异。因为胡怀玉的上代干甚么,和如今发生的事,可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,何以黄堂竟然会忽然想到了那一点? 是不是黄堂在内心深处,觉得胡怀玉的行为有甚么不对?那更是没有道理的事情,把上代遗下来的财产,用来作科学研究,总是一件大大的好事。 自然,当时我只是略为诧异,没有再向下想去。可是后来,黄堂真的去调查了胡怀玉上代,而且,调查的结果,颇出乎意料之外,和这个故事,也可以说有点关联,至少可以说是整个故事之中的一个插曲。但那是以后的事,到时自会记述。 那职员继续说:“我们一直在外面,由于没有甚么事可做,所以只是在闲谈,闲谈中,大家各猜测所长在他个人的实验室,究竟是在做甚么研究。可是猜来猜去,也不得要领,就在这时候……” 他说到这里,看了看手表:“正确的时间,是九时十二分。” 黄堂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那职员吸了一口气:“实验室中,传来了一阵乒乓的声响,像是打碎了甚么东西。这种声响一定十分巨大,因为我们在门外的每一个人,都可以听得十分清楚,而实验室的门又关著。”那职员讲到这里,向另外几个人看去,另外几个人一起点头,证实了他的叙述。他又道:“这使我们觉得十分奇怪,可是所长没有叫我们,我们也不敢去打扰,从刚才的声音听来,像是打碎了甚么。我们不知如何才好,那种声响又不断传出来,我们知道在实验室中,有点意外发生了……” 我听到这里。忍不住道:“你们的反应也大迟钝了,甚么叫有点意外发生,那一定是有意外发生了,这个实验室又不是音响实验室,怎么会不断有打碎东西的声音传出来?” 那职员瞪了我一眼,冷冷地道:“你说说容易,我们当然知道有了意外,可是你看看门上所挂的这块牌子,所长曾一再告诉我们不可随意打扰他,你叫我们该怎么办?” 黄堂又喃喃说了一句:“科学研究不应该和钱财合在一起。” 我冷笑一声:“没有钱,怎么研究?” 黄堂没有和我再争下去,那职员见我没有新的责难,才继续说下去:“也就在这时候,一下巨大的玻璃碎裂声,传了出来……” 他的神情,在这时显得相当紧张,不由自主喘气:“在实验室中,有一只相当大的玻璃柜,这一点,我们知道。那下声响,除了是玻璃柜的玻璃破裂之外,不可能是别的,所以,他……”他指了一指一个年轻的职员:“他立时就去敲门,我们也一齐在门外叫著,问:‘所长,发生了甚么事?’可是实验室中,却再也没有声响传出来,我想推门进去,门锁著。” 我听到这里,忙扬起手来,示意有疑问,那职员不等我叫出来,就道:“门,一直等我们报了警,警方人员来到之后,才由专家打开。” 我立时向黄堂望去,黄堂点了点头:“这个开锁专家就是我。” 我又向实验室的门锁看了一眼,那只是一柄普通的门锁,根本不必专家,一个普通的锁匠,就可以把它一下子弄开来。 【第四部:神经紧张性情乖谬】 这时候,我心中实在已经十分惊疑:实验室的门,由外面几个职员打开,还是由黄堂打开,大有差异。如果当时职员打开了门,就发现胡怀玉失踪,和直到黄堂把门打开之后,发现人不在,其间至少隔了一小时左右。 我现在就在实验室,连窗子也没有,一点也看不出除了这扇门之外,还有甚么地方可以离开,但实际上发生的事却是:胡怀玉不见了。当然,可能实验室另外有秘密的暗门,可以供人离开。 我一面在想著,一面仍然在听著那职员的叙述:“我们叫了一会,没有反应,我就去打电话进去,希望所长会来听电话,可是电话也没有人接听。” 我听著,心想这时候,正是温宝裕在向我叙说他如何焚烧犀牛的角,希望可以看到存在而看不见的怪东西,逗得我哈哈大笑的时候。 那职员又道:“我们讨论,考虑过把门撞开来,因为在实验室中,甚么事情都可以发生。” 那职员道:“生物实验室,充满危机,有一个著名的细菌学家,就曾在实验室中,不小心弄碎了培育细菌的试管,而结果一辈子要在轮椅上度过。” 我闷哼一声:“你想到了有意外,可是结果并没有撞开门。” 那职员红了红脸:“是的,我们没有那么做,因为我们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有了意外,要是根本没有事,把门撞了开来,所长发起脾气来……” 他没有再向下讲,这时,我心中觉得十分奇怪,因为胡怀玉给我的印象,十分温文,绝不是一个脾气急躁蛮不讲理的人,可是那个职员的叙述,听起来,胡怀玉却像是一个很暴躁而不讲理的人。 我顺口问了一句:“胡所长的脾气不好?” 这是十分普通的一句话,我也只是顺口问问的,可是却想不到,那几个职员,都现出了十分犹豫的神情,像是这个问题,十分难以回答。 沉默了片刻,我感到事有蹊跷,正想再进一步发问之际,一个年纪较长的职员才迟疑地道:“所长……本来十分和蔼可亲,可是自从这间实验室……他不许人进入以来,脾气就变得有点怪,有时会莫名其妙责骂人。” 我皱著眉,在设想著胡怀玉脾气变坏的原因,我想到,可能工作的压力太重,人的心境,自然会变得不好。 可是黄堂在一旁,却已“嘿嘿”地冷笑起来:“一个科学家,在他的实验室中,变成了‘鬼医’,哈哈哈,他变成了另一个人,所有恶劣的本性,全都显露出来,最后又神秘失踪。” 我瞪著他,他的话,一点也不幽默,黄堂用力挥了一下手,不再说下去,指著那职员:“他的做法是对的,他报了警,我们以最快时间赶到,一面听他的叙述,一面已打开了实验室的门,实验室中并没有人。” 我有点对他刚才的态度生气,说道:“好,那么请解释他人上哪里去了?” 黄堂道:“第一个可能,自然是这里另有暗门,但已被否定。” 我点了点头。在我没有来到之前,他自然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清楚实验室是不是有暗门。 他又道:“第二个可能,是他在我们把门打开之前,已经离开实验室。” 他说到这里,向那几个职员望去,不等他们开口,就道:“可是他们却说,绝未曾看到胡所长走出来、门也未曾打开过。”  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. c c 或q i s h u 9 9 .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那几个职员,对于黄堂对他们的怀疑,相当不满,可是却忍住了没有发作。 黄堂摊了摊手:“除此之外,我想不出第三个可能,所以,要听听你的解绎,卫先生,因为照我的推想,你至少知道他在研究甚么。” 我心中,早已作了七八个假设,可是看来,绝没有一个可以成立。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只玻璃柜上,缓缓地道:“我只知道他在培育一些出南极厚冰层下弄来的生物胚胎,真正详细的情形,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。” 黄堂听得我这样说,扬了扬眉,现出了不可信的神色,尖著声音:“甚么?请你再说一遍。” 我把刚才的话,重复了一遍,黄堂吸了一口气:“你想说,他培育的那些胚胎,成长了,然后把他吞噬掉了?” 我摇头:“我没有这样说,不论是甚么东西,如果可以把人吞噬掉,就一定要比人更大,现在我们看不到有这样的东西在!” 黄堂的眉心打著结,这时,刚才那个说“土遁”好像地下铁路的那个年轻警员,忍不住又道:“也不一定,我看到过一篇记述,是一个医生的经历,就记述著微生物吞噬了人的经过,Qī.shū.ωǎng.事实上,微生物吞噬动物的尸体,一直在进行著……” 看来,他还想发表他的伟论,可是黄堂已经厉声道:“闭上你的鸟嘴。” 年轻警员登时涨红了脸,我拍了拍他的肩头:“是,我也知道那件事,但是我认为两者之间,大不相同,胡所长的失踪,另有原因。” 年轻警员感激地望著我,黄堂挥著手:“还是第一个可能最合理,我认为还是要彻底搜索。”他说了之后,瞪著我:“你又找他,有甚么事?” 我懒懒地回答:“从甚么时候开始,个人行动必须向警方人员作报告?” 黄堂盯著我:“卫先生,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失了踪,你是可能的知情者,一定要接受警方的查询。” 我摊了摊手:“正如你刚才所说,他变成了‘鬼医’,消失了,或者变成了隐形人,就在这里,不过我们看不到他。” 黄堂恨恨地道:“你对他的失踪一点不关心?” 我伸出手来,直指著他的鼻尖:“不关心?关心的程度在你一千倍以上。可是关心有甚么用?我们得设法把他找出来。” 黄堂呆了一呆,扬起手来,可是却又立即垂了下去,并没有推开我的手,反倒后退了一步,叹了一声:“我不想和你争执,卫先生,你有甚么设想?你一向有过人的想像力。” 他的态度相当诚恳,我放下手来:“谁想吵架?我实在想不出是怎么一回事,他要和我见面,因为他以为培育过程,有了一点意外,因此而十分忧虑,所以和我联络--在他和我联络之前,我根本不认识他,只不过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。” 黄堂一听得我提及了“意外”,神情紧张,我就把那“意外”,向他说了一遍,我知道他在听了,一定会大失所望,结果果然如此,他道:“那只是他自己以为可能发生意外。” 我道:“当时我也这样想,可是现在,实实在在,有一桩不可思议的意外发生了。” 黄堂震动了一下,刹那之间,实验室中,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,我相信人人的心头,都感到了极度的寒意:不可测的变化,终于发生了,先是胡怀玉的离奇失踪,再接下来的会是甚么呢? 那年轻的警员,神色张惶地四面看看,像是要把那不可测的危机找出来。 我和黄堂互望著,不知说甚么才好,由于实验室中十分静,所以外面的声音传过来,听起来也格外清楚,只听得外面有好几个人,同时用极惊讶的声音在叫:“所长!所长!” 一听得这样的叫唤声,实验室中的所有人,连我在内,人人都是一怔。 “所长”,那是对胡怀玉的称呼,而如果不是有人看到了胡怀玉,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叫他。 刹那之间,我只觉得滑稽莫名。引起我有滑稽之感的原因是:如果胡怀玉根本不是甚么“神秘失踪”,而只是他离开实验室,未被人注意,而这时他又走了回来,而我们却在作种种假设,推测他神秘失踪的原因,这不是太滑稽了吗? 实验室中的人,都转过头,向门口看去,看到胡怀玉已经出现在实验室,他见有那么多的人在,先是陡然怔了一怔,接著,便极其愤怒。 很少看到一个人在刹那之间会愤怒到这种样子,尤其是这个人给我的印象,一直相当温文。就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,彷彿他体内的血液,全都集中到了头部。使他看来,脸变得通红,他双眼睁得极大,眼附近,全是一根根凸起的筋,以致脸看起来十分可怕,甚至有点狰狞。他陡然吼叫,那种吼叫声,表示了他心中的愤怒,听起来叫人震动,他在厉声叫著:“你们在这里干甚么?统统给我滚出去!” 那几个职员,不知所措,他们想立即离开实验室,可是,胡怀玉又堵在门口,他们出不去,所以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,尴尬之极。 我,黄堂和几个警员,则大是愕然。胡怀玉突然若无其事地从外面走了进来,那已经够令人诧异,而他又突然大发雷霆,真叫人不知如何应付才好。 我和黄堂怔了一怔,同时开口,叫了他一下,我的声音比较大,胡怀玉向我望来。他看到我,震动了一下,显然,他刚才呼喝著,要所有人统统滚出去,并没有看到我。 在一下震动之后,他脸上的血,又不知褪到何处去,脸色变得十分苍白--那种苍白,和他刚才盛怒时的通红,看来同样可怕。 他用一种听来十分怪异的声音道:“啊,你又来了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挥著手,向前走来,道:“出去,请出去,卫斯理……” 他叫著我的名字,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我可以留下来,然后,他又重复了六七下:“出去,全出去。” 那几个职员,急急忙忙,夺门而出,黄堂仍然站著不动,胡怀玉直来到他的身前,竟然伸手向他推去。 黄堂被他推得向后跌出了一步,胡怀玉已道:“出去。” 黄堂忍住了怒意:“对不起,我是警方人员,是接到了报告才来的。” 胡怀玉这时的神情,怪异得难以形容。他看起来,像是十分疲倦,可是又仍然盛怒,而且有著一股极其不可言喻的执拗,他毫不客气地反问:“接到了甚么报告?” 黄堂怔了一怔:“我们接到的报告是,这里可能有人发生了意外。” 胡怀玉立时道:“没有人发生意外,你可以走了。” 黄堂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:“可是,你曾经失踪。” 胡怀玉的声音,听来极其尖利:“我曾经失踪?你在放甚么屁?我在你面前!” 黄堂一下子给胡怀玉驳了回来,弄得脸上红了红,一时之间,说不出话。 我正想趁机打圆场,说几句话,劝黄堂先回去再说,可是黄堂已经指著碎裂了的那些东西问:“这里曾受过暴力的破坏,我有权……”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胡怀玉已经发出了一下怒吼声:“你有甚么权?在这里,我才有权,这里的一切全是我的,我喜欢怎样就怎样,你理我是暴力不是暴力。” 他一面说著,一面又极快地抓起一些玻璃器皿,用力摔向地上。 胡怀玉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,以致那些被他摔向地上的东西,玻璃碎片四下飞溅。他的动作激烈和快速,我还未曾来得及喝止,他已经举起了一张椅子。我还以为他要去砸黄堂,心里刚想到,袭击警务人员是有罪的,黄堂可有留下来的理由了。 可是胡怀玉一拿椅子在手,一个转身,椅子已向那个玻璃柜子砸去,哗啦一声响,把本来已破裂的玻璃,砸得又碎裂了一大片。 然后,他又疾转过身来,恶狠狠地道:“我爱怎样就怎样,你明白了吗?现在,你走不走?” 黄堂的神情难看之极,他一言不发,向门口走去,几个警员跟著他,他等那几个警员先走了出去,才转过身来向我道:“卫先生,你和一个疯子在一起,要小心一点才好。” 他说完话,大踏步向外走去,胡怀玉冲了过去,一冲到门口,把门重重关上,然后,背靠著门,不住喘气。 我向他看去,只见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可怕,随著喘气,大滴大滴的汗水,从他的额上,涔涔而下,看起来像是才经过了剧烈运动。 我没有说甚么,只是看著他,实在也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。 黄堂临走时所说的话自然是气话,可是却也大有道理,因为胡怀玉突然出现,所有的一切行动,除了说他是一个疯子之外,也真没有别的话可以形容。 他背靠著门,低著头喘息,汗水在他的脸上,积聚了太多,开始滴向地上。我一直凝视著他,等他先开口,可是过了足有五分钟,他仍然一声不出,我只好问:“怎么了?” 我一开口,他震动了一下,并不抬起头来,声音听来又嘶哑又疲倦:“没有甚么。” 我低叹了一声:“你骗我不要紧,可是别自己骗自己,究竟怎么了?” 他用力摇著头:“真的没甚么。”我自然有点生气,发生了这样的事,他却只是摇著头说“没甚么”! 我冷笑了一声:“看来你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你,我告辞了。” 我向他走过去,他仍然背靠门站著,并没有让开的意思,我站定说:“请让一让,或者,请告诉我可以另外从甚么地方出去。” 胡怀玉像是十分困难地抬起头来:“你……知道这个实验室另有出路?” 我闷哼一声:“应该有,不然,就是你有穿透墙壁,自由来去的能力。”胡怀玉忙道:“是的,有时,我不想人打扰,所以当初我在建造这间个人实验室之时,就留下了一个十分隐秘的暗门。可以来来去去,不必被人看到。” 我讽刺地道:“对不起,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。” 胡怀玉口唇掀动了一下,像是想分辩甚么,但是却没有说甚么,只是极其疲乏地挥了挥手。 我又道:“我要告辞了,你让不让开?” 胡怀玉忽然叹了一声:“卫斯理,我不知道,何以我会变得那么暴躁,本来我不是这样的人,可是现在,我全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,我会莫名其妙地破坏一切,会……” 当他讲到这里时,他双手捧住了头,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。 他那种痛苦,绝不是假装出来的,我对他十分同情,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:“或许你的工作压力太重了,或者,你长期服食著甚么提神的药物?” 胡怀玉用力摇头否认。我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,像他的这种情形,其实并不是十分罕见的,这种突然之间,爆发无可控制的坏脾气,使得一个本来是温文的人,全身充满了暴力,由理智而变为横蛮的例子,在精神病中十分常见,属于精神分裂那一类,有天生的病例,也有在生活中受了过度刺激而来的病例。 如果胡怀玉真是这样的精神分裂症患者,那自然十分可惜,因为这种病症,即使经过长时期的医治和疗养,也不是一定可以痊愈,而且谁也不知道在痊愈之后,甚么时候又会发作。 我吸了一口气:“是不是要我陪你去找一个医生,检查一下?”胡怀玉抬头向我望来:“你以为这是精神分裂的一种症象?” 我觉得没有必要隐瞒真相,所以我指了一下实验室中凌乱的情形:“这一切,显然不是你所需负责的行为所造成的。”[奇 书 网:www.q i s h u 9 9 . c o m] 胡怀玉面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,声音嘶哑:“是我的行为所造成的,我就要负责。” 我道:“如果你这些行为,由于你自己不能控制的一种精神状态,那么……至少在法律上,你可以不必负责。” 胡怀玉又不住摇著头:“不是这方面的问题,这个研究所是我的,就算我放上两百公斤作药,将之夷为平地,法律上也没有人向我追究责任。问题是,当我在这样做的时候,我十分清楚自己在做甚么,而且盼望著这样做,也十分清楚感到这样做了,会给我极大的快乐。”我呆了一呆,才道:“你不觉得这样……不正常?”胡怀玉想了一想:“很难说。” 我等了片刻,他没有再说甚么,我就装作不经意地问,因为如果他真有精神分裂症的话,他会十分敏感。我问:“你今晚做了些甚么?” 胡怀玉抬著头,目光缓缓地在实验室中扫了一周:“你走了之后,我仍然像平日一样,自己一个人在这里。突然之间,我觉得一切全是那么滑稽,那么……没有意义……我埋头埋脑在做研究,希望在科学上有新的发现,那一直是我追求的目标,可是突然之间我想到,就算被我达成了目标,又有甚么意义呢?” 他说到这里,用一种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定了我,看来是希望在我这里,得到答案。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,胡怀玉提出有关人生哲理的大问题,岂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用三言两语就可以回答的? 而且,老实说,就算换一个环境,给我充分的时间,我也回答不出来,这种问题,古今中外,有谁能回答? 我只好反问:“当你这样想的时候,你怎么样?” 胡怀玉忽然笑了越来,他的笑容看来有点惨然:“我?我一想到这一点,立时感到我真是傻瓜,为甚么一天到晚作研究,所以我……我……开始破坏,奇怪的是,当我开始破坏,我感到了无比的乐趣,越做越是起劲,终于把这柜子,也砸破了一面,真是痛快无比……” 他讲到这里,我长叹一声:“工作压力太重了,再加上近日来你又忧虑,又担心,精神受不起这样的重压,你……有病了。” 胡怀玉瞪大眼睛望著我,直截地问了出来:“你是说我有了精神病?” 我也十分直截地回答他:“可以这样说。” 胡怀玉呆了片刻:“事后,我离开了实验室,一个人到了海边,惊讶自己如何会有这样的行为,在海边呆了很久,肯定有一些不对头的事在我身上发生……你也看到,刚才我回来的时候,行为多么怪异。” 我点了点头:“你需要休息,和一个专家照顾。” 胡怀玉忽然叹了一声:“卫斯理,其实你应该知道是发生了甚么事。” 我呆了一呆,立时明白了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,我用力一挥手:“别胡思乱想了,像你这种有轻度精神分裂的人,世上不知有多少。” 胡怀玉苦笑著:“我和别人不同,我知道自己为甚么会变成这样,如果我一直在忧虑著的事,只是这样,那倒不算太坏。”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:“你还在钻牛角尖。” 胡怀玉立时道:“一点也不!那……逃走了的不知道甚么东西,一定已经进了我的身子,更可能是进了我的脑子,在影响著我,我……怕……迟早会被它征服,到时,我……就不再存在……这不知道是甚么的东西……就占据了我的躯壳……” 他一面说著,一面现出极恐惧的神色,令我也不由自主,不寒而栗。 可是对他所讲的事,我却一点也不相信。他这时的情形,分明是在精神上受了太大的压力的反应,这种轻度的精神病,应该不难治疗。 当下,我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,想安慰他几句,可是他却十分紧张地握住了我的手,声音也在发颤:“卫斯理,你要答应我,如果发展下去,我只剩下了躯壳,脑子被那东西控制了的话,你……要帮助我……别让那东西藉我的身体来作恶。” 我苦笑了一下,从他这时的神态来看,他的病况,看来远比我想像的来得严重他坚信自己受了某种不知名生物的侵袭,会有十分严重的后果,他实在需要立即去就医! 我想了一想:“其实你不必太忧心,就算事情真如你所料,一定也有法子可以把东西驱出你的体外。” 胡怀玉皱著眉,十分认真地想了一会:“让那东西再去害别人?算了吧。” 我又好气又好笑,从他的话转来,他人格十分伟大,宁愿自己受害,也不愿把事情扩大再去害别人。 可是,他所坚信的,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,却又是如此之无稽! 我知道没有别的话可以劝得信他,所以只好“投其所好”,也来危言耸听一番:“你怎知道那东西不会以你的身体作基地,大规模地繁殖,去转害其他人?” 胡怀玉一听,立时张大口,现出骇然之极的神情,而且在鼻尖上,也沁出了汗珠。 我的话,只要稍微想了想,就可以知道那只是一种“恫吓”,可是胡怀玉却如此认真,这证明他对自己的幻想,有著极度的恐慌,我不是精神病专家,可是也知道这种现象绝非甚么好现象,我只好道:“所以,我们要采取措施,不能就这样算数,一定会有甚么办法,对付那东西!” 胡怀玉喃喃地道:“你能提供甚么办法?就算把我脑子切开来,也不见得可以……找到那东西!” 我叹了一声:“如果你肯听我安排……” 我一句话还没有讲完,他已经陡然吼叫了起来:“我知道你在想甚么,你以为我神经有毛病,把我当作疯子。告诉你,我甚么毛病也没有,一切,全是那不知甚么东西在作祟,那东西……简直就是妖魔鬼怪,它在我的体内作祟!” 我盯著他:“好,那么我们就去找一个能把在你体内作祟的妖魔鬼怪驱出来的人。” 胡怀玉急速地喘著气,道:“那……还好一点……那倒可以试一试。” 本来,我来找胡怀玉,因为张坚要我到南极去,邀他也一起去。如今看情形,他的精神状态如此恶劣,显然不适宜远行。要是他在飞机上,或是在南极的冰原上,忽然发起疯来,那可谁也吃他不消。 如今当务之急,需要一个好的精神病医生的治疗。所以,我绝口不提张坚在南极打电话来的事,只是搓著手,沉吟著:“让我想想看,谁有这样的能力……” 胡怀玉用十分焦切的神情望著我,其实,我心目之中,早已有了合适人选,只不过故作深思之状,好让他心中对我想到的人,更具信心。 我想到的是梁若水医生。这位美丽的女医生,正是精神病科的专家。而且,我认识她,由于她的同事张强的缘故,而张强,却正是张坚的弟弟。(世界真小,是不是?) 张强后来不幸死在东京,梁若水和一个生物学家陈岛,共同从事各种各样外来信号对人脑的影响,早两个月,又回到了她曾服务过的医院,和我联络过。把胡怀玉交给她来治疗,可再恰当不过的了。 (梁若水、张强和我与白素,曾经在一桩极曲折的事件中共同有过怪异的经历,全部记述在以“茫点”为名的那个故事之中。) 我故意想了一会,才一挥手:“有了,有一个女……” 我讲到这里,硬生生地把下面“医生”两个字,吞了回去,改口道:“有一个女……神人,这个女神人有著不可思议的力量,和对种种神奇的事,有著十分深刻的理解力,她一定可以帮助我们。” 胡怀玉的神情仍然有所疑惑,可是他显然感到了一定的兴趣:“她……肯帮我们?” 我忍住了笑:“我想肯的,不妨让我和她联络,我看你还是先回家去休息?” 胡怀玉苦笑,缓缓点了点头,我和他一起向实验室中走去,当来到门口的时候,他又回头,向那玻璃柜子望了一眼。 我陡然想起一件事来,忙问:“那柜子中还有两块冰块,在冰块中的胚胎,怎么样了?” 胡怀玉伸手在自己的脸上,抹了一下,双眼有点发直:“玻璃被我砸了,低温不再保持,冰块迅速溶化。里面的胚胎,照我估计,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温度提高,已经死了。” 胡怀玉这样说法,自然是合理的。 可是我转念一想,如果那两个不知名的胚胎,可以适应温度的骤然提升呢?或者,它们在这样的情形下,反倒更加速成长呢?谁又能知道? 我只是这样想了想,并没有说出来,因为胡怀玉的“病况”已经够严重了,我如果再把想的说出来,对他自然没有好处。 实验室的门一打开,在门外本来显然是在窃窃私议的一些人,立时住了口,虽然他们竭力装出若无其事,可是他们望向胡怀玉的眼光,仍然掩饰不了那种怪异。胡怀玉向其中一个吩咐了几句,就和我一起走了出来,我请他上我的车子,他也没有拒绝。 我驾著车,沿著海边的路,驶向市区,他指著一处海边,说道:“刚才,我就在这里,一个人坐著,想著种种的问题。” 车子未进入市区,在胡怀玉的指点之下,转进了一条小路,又驶了一会,才看到了一幢建造在山坳中的一幢相当古旧的房子。 我未曾到过胡怀玉的住所,但是再也想不到,像他这样一个主持著一间庞大的研究所,走在人类科学前端的科学家,会住在一幢那么古旧的大房子中。 那房子只是古旧,并不残。屋子至少有超过三百年的历史,整幢建筑物,可以列入为“古迹”保护范围。 古屋保养修饰得相当好,门口有一对巨大的石麒麟,大门上,甚至还有著匾,匾上题的是“海阔天空”四个字。 很少看到旧屋子的大门横匾上题著这四个字的,或许是胡怀玉的祖先,十分酷爱自由的缘故? 我并没有问他,和他一起下了车,胡怀玉犹豫了一下:“进去坐坐?” 我对这古旧的屋子感到了兴趣,虽然听出胡怀玉的邀请只是一种客套,并不是太有诚意,但是我还是立即点头:“好。” 胡怀玉神情有点不自在,我装作不知道,已经来到了门口。 屋子的两扇门,自中间打开,门上有著铜环。胡怀玉跟了上来,四周围极静,我道:“你……一个人住?” 胡怀玉摇了摇头:“事实上我很少回来,有几个老亲戚在看房子,不必打扰他们了。” 他取出钥匙来,打开了锁--古旧屋子的门是没有锁,那门锁显然是后来配上去的。最妙的是,当胡怀玉推开大门时,大门的转轴,还发出了“吱--呀”一下声响,我像是走进了甚么电影的布景之中。 进了门,是一个很大的天井,然后是一列亮墙,胡怀玉推开了一扇,闪身让我进去,一面道:“到我书房去坐坐,这里太大,太阴森。” 这时,我在一个相当大的厅堂中,在黑暗中可以看出,一切的陈设,全是古老的。奇的是在大厅中,有几件一时之间,在黑暗中看不真切,奇形怪状,却又相当大的东西摆著。 那几件东西,等我略为走近一些,才看清那是几艘船只的模型,精致之极,每一艘将近有两公尺长,上面的帆、桅、舱、舵,一应俱全,手工精巧得无以复加。 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精美大型的船只模型,虽然在黑暗之中,看了之后,也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来,可是胡怀玉显然无意向我介绍那些模型,只是急急向前走去,我自然只好跟在后面。 不一会,进了一间房间,他著亮了电灯--电灯自然是近年装上去的。那是一间相当大,古色古香的书房。但也有与一般书房不同的地方,在墙上,挂著许多兵器,有刀有剑,还有许多外门兵器,看起来,像是武侠小说之中,甚么武林大豪的书房。 我猜想胡怀玉的祖上,可能是武将,更有可能,是清朝海军(水师)的高级将官之类。 胡怀玉在书房的一边,推开了一道暗门,里面是一间相当精巧的卧室,他道:“我就住在这里。老房子,有很多不方便,但是有一样好处,睡在这样的房间中,像是把自己关在保险箱里,有安全感。” 我点了点头,表示同意,他却又立时忧虑起来:“可是,不知是甚么东西,侵入了身子,还有甚么环境是安全的?” 离开研究所以后,他一直都很正常,这时,他又说起这种话来了,我忙岔了开去:“明天你就去找那位女……女神人,她会帮你,我给你她的地址。” 我在那张古老的檀木书桌架上找到了纸笔,把梁若水的住址,写了下来。 我当然想到,一离开这里,我就要先和她联络,把胡怀玉的情形告诉她,同时,也要请她维持“女神人”的身分。 我把纸条递给了胡怀玉,他十分珍重地摺了起来,放好,我又道:“明天我有远行,你自己去找她,一定没有问题。” 他一听说我要远行,又现出惶然的神情来:“如果……如果……那东西继续……侵袭我……使我……不能自己控制自己……那怎么办?” 我只好道:“女神人会帮助你的。” 胡怀玉双手掩住了脸,自喉间发出了一阵“呜呜”的呻吟声来:“有时,我觉得自己……像是传说中的‘午夜人狼’。好好的一个人,一到午夜,就会变成一头狼。” 我骇然失笑:“你怎么不想像自己会变成吸血僵尸?” 我是在讥刺他胡思乱想,可是这个人的精神状态,真是紧张至于极点,他一听得我这样说,一点也不知道我的真正意思,只是惊惶失措地连声问:“会吗?会变成吸血僵尸?我曾变成吸血僵尸?” 我忙道:“不会,不会,当然不会。” 他还是不相信:“不会?那你刚才为甚么会这样说?” 我叹了一声:“我是说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!” 胡怀玉苦笑了一下:“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,只有我自己才知道……别人……即使是你,也无法明白。” 我只是敷衍地道:“是啊,所谓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,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变化,本来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明白。” 胡怀玉呆了片刻,打开了一只抽屉,指著一本日记本:“我觉得有事情发生,就开始把我感觉到的变化,详细记了下来,我的文字运用不是很好,但也已经尽了力,到我再也敌不过……那不知是甚么妖魔时……至少可以给别人知道我是怎么输的。” 听他说得这样认真,我除了苦笑之外,没有甚么话好说,我只是斜眼看了那本日记簿一眼,心想如果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,用心把他思想中不同点,记录下来,只怕很有心理学上的价值。如果写日记的人文采够好,说不定还有文学价值,总比作家刻意写出来的“疯人日记”之类好多了。 我一面想著,一面和他随意闲谈著,过了不一会,看他十分疲倦,我就起身告辞,他要送我出去,我拦住了他:“不必了,我自己会出去,记得明天去找能帮助你的人。” 他疲倦得连点头的气力也没有,只是颓然坐在椅子上,也没有再客气,我独自一个人走了出去。经过那个黑暗的大厅,我又在那四艘船只的模型前,停了好一会。 那几艘古代的中国式海船的模型,真是精致绝伦,我点著了打火机,仔细观察它们,发现船模型凡是用到木头的部分,全是上佳的酸枝红木,金属部分,全是铮亮的白铜。 那几艘船,若越来像是大型的商船,但是在两边舷上,又有著具体而微的大炮,最多大炮的一艘船上,有二十四门之多。 所有的帆,全都洁净如新,每一艘船上都有旗帜,旗上是精工绣出来的“胡”字,自然是胡怀玉祖先的旗号。 我看了相当久,才离开了那幢古老的屋子,驾车回家,回到住所,已经凌晨三点了。白素在看书,我把胡怀玉的情形,向她大致说了一下,她也同意我的结论:胡怀玉的精神状态不正常。 我故意不望向白素:“看来我只好一个人到南极去了。” 白素笑了一下,不置可否,我取起了电话来,她才道:“现在打电话给人,好像不是很合适?” 我道:“我怕他明天一早就去找梁若水,还是早点安排的好。” 白素蹙著眉:“我以为至少,他第一次见梁若水的时候,你要在场,或者,把梁医生约到我们家中来。” 【第五部:超级顽童胆大妄为】 我想了一想,放下了电话:“对,到南极去,路途遥远,也不在乎迟一天半天。” 当晚,我一直在想著张坚不知道是发现了甚么怪事,要我非去不可。可恶的是,他在电话之中,甚么也不说,叫我设想一下,也无从设想起。 第二天一早,我就和梁若水通了一个电话,请她在家里等我,然后,我驱车前往。梁若水还是住在老地方,看到了我很高兴,我先问她:“陈岛的蛾类研究,有甚么进展?” 梁若水缓缓摇著头道:“很难说。人的脑部,肯定可以直接接受外来的讯号,讯号强烈时,甚至可以使人的行为整个改变,可是却始终无法找出甚么类型的讯号,才能肯定地被人脑接受,像是完全没有规律可循。” 我问:“那么,在不断的实验之中,至少有过碰巧成功的例子?” 梁若水答:“是。所有参加实验研究的人,全是自愿的,因为在一切不可知的因素下,会有可能产生十分可怕的后果。” 我想起发生在“茫点”这个故事中的一些事来,由衷地道:“真是,要是人忽然在镜子中看不见自己了,或是老觉得有一只蛾在手,的确可怕。成功的例子是……” 梁若水道:“其实,不能算是甚么成功,参加实验的人,在忽然的情形下,会有十分怪异的幻觉,一个年轻人有一次,就见到了无数鬼怪。” 我不禁骇然:“无数鬼怪?那是甚么意思?” 梁若水摊了摊手:“他自己也形容不出来,只是在那一霎间,不知是甚么讯号,使他有了看到无数奇形怪状东西的感觉,而究竟是哪一组讯号使他有了这种幻觉的,全然找不出来。” 我想了一想,说道:“那只好不断研究下去。我来找你,是因为有一个朋友,看来像是患了精神病……” 我把胡怀玉的情形,详细说了一遍,最后道:“他坚决相信有甚么……不知是甚么东西的东西,进入了他的身体,他正在和那种他称之为妖魔鬼怪的东西作斗争。对他来说,这种斗争,像是非常剧烈。” 梁若水点头:“是的,世上最惨烈的斗争,就是自己和自己的斗争--像那位胡先生这样的情形,作为一个精神病医生,不知见过多少了,你放心,把他交给我好了,我可以扮演驱除他体内邪魔的角色。” 听得梁若水这样讲,我自然大大放了心,不过我还是说了一句:“他自己绝不认为自己有病,而且,还认为他自己和别的精神分裂症者不同。” 梁若水淡淡然笑著:“每一个精神分裂病者,都这样想,等他来了,我自有处置之法。” 我自然没有理由不放心,我们又闲谈了一会,梁若水忽然感慨起来:“人脑的构造,真是复杂。像精神分裂症,已经有了不知多少宗病例,它的症状,甚至医疗方法,也都被固定了下来,治疗的百分比高。可是,导致一个人患上精神分裂症的原因,却一点头绪也没有。只知道脑部有甚么地方不对头,可是病因、病源,完全不能寻找。” 我同意她的看法:“是啊,构成人脑的几十亿个各种不同类型、不同功用的细胞,只要其中单一的一个出了点毛病,整个脑部的功能运行,就会出差错,总不能把人脑的几十亿个细胞,逐一检查。” 梁若水叹了一声:“就算能逐一检查,也没有用,因为即使在放大了几千倍的电子显微镜下,也无法知道何者是正常,何者出了毛病,就算是专家,也未必能真正了解自己,唉。” 她神情伤感,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好友,因为脑部活动受了不明讯号干扰而堕楼致死的张强,只好陪著她叹了一下,然后告辞。 离开梁若水的住所,我的心情倒相当轻松,因为我知道胡怀玉必然会去找她,听她的口气,胡怀玉的症状不算是严重,可以治疗。那使我可以放心到南极去。 我赶著去办各种手续,到南极去见张坚。早若干年,我曾到过一次南极,几乎没有在冰天雪地之中死去,这次再去,自然不会有甚么恐惧,但是多准备一下总是好的。 我在中午时分回到住所,订好了下午起飞到纽西兰的班机,所余的时间不能算多,我才到门口,就看到门口停著温家的车子。 我不禁皱了皱眉,一进屋子,看到坐在客厅中的,又是温宝裕的父母,我更是厌烦。虽然,我看到温太太双眼红肿,温大富一脸凄惶,看来有相当严重的事,但是我不打算理会。 白素也没有陪著他们,在我进来之后,她才在楼梯上出现,温大富一见我进来,就站了起来,语带哭音:“宝裕……失踪了。”我向楼梯走去,先是怔了一怔,随即道:“你可以通知全市的警察到我这里来搜,看他是不是在这里。” 温大富急忙道:“卫先生,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说,我的意思是,能不能请你帮帮忙找一找他,他还小,现在社会又不太平,他离家出走,唉,后果真是不堪设想,真是……” 温大富真是急了,竟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,他一哭,他那位肥胖但十分美丽的妻子,也跟著哭出声来。一时之间,客厅之中,大有哭声震天之势,我真不知道是生他们的气好,还是同情他们好,只好向白素望去,白素叹了一声:“我劝他们报警,他们却不肯听,一定要等你回来,请你帮忙。” 我已经上了几级楼梯,转过身来:“你们最好报警,我想他不会走远。” 温大富连连摇头:“他昨晚回家,一进房间就没有出来,看来连夜跳窗子逃走,警方说,没超过二十四小时,不受理。” 我一挥手:“那就等到满了二十四小时再去报警,我立刻有远行,不能奉陪。” 说著,我就自顾自上了楼梯,半小时之后,当我提著手提箱下来时,发现他们还在,白素正在打电话,我只听到最后一句:“黄先生,多多拜托。” 白素放下电话,望向他们两夫妻:“我已对一个高级警官说了,他叫黄堂,你们这就可以到警局去见他。” 我闷哼了一声:“黄堂是警方特别工作组主任,一个少年离家出走也去找他!”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,温氏夫妇千恩万谢,走了出去,白素摇著头:“可怜天下父母心。” 我“哼”了一声:“天下也有不是的父母。” 白素瞪了我一下:“至少他们两夫妇不是,宝裕这孩子也真是,上哪儿去了?他父母说他把自己名下的存摺带走,他们到银行去问过,相当大的一笔数目的存款,全叫取走了,他们担心是受了匪徒的胁迫。” 我笑道:“对,就像他拿了犀角,他们以为是我教的一样。对了,梁若水……” 白素接过了话头:“梁若水打过电话来,胡怀玉已经去找她,她说没有甚么大问题。” 白素和我一起上车,直驶向机场。上了飞机之后,我只是看书,没有甚么事可做。 长途飞行,十分乏味,唯有看书,才能打发时间,飞机在纽西兰著陆,我还要转搭小飞机到因维卡吉弟去,等我到了因维卡吉弟时,有两个人,举著有我名字的纸牌在接我,我向他们走了过去。 两个人都年纪很轻,体魄强壮,面色红润。他们自我介绍,是纽西兰国家南极探险队的工作人员,和我用力握著手,指著一架小飞机:“张博士说,卫先生自己会驾驶这型飞机。” 我向飞机看了一眼,点了点头。这两个人,忽然之间,像是十分有趣地笑了起来。 我有点莫名其妙,向他们望了一眼,他们立时敛起了笑容,鬼头鬼脑。 二人其中一个,把一大叠文件交给我:“所有飞行资料全在这里,你和控制塔联络,就可以起飞,经麦克贵里岛,到巴利尼岛。到了巴利尼之后,会有探险人员再和你联络。” 我把飞行资料接了过来,先约略翻了翻,和他们一起到了那架小型飞机的旁边,在我登机之际,我又发现他们两人,有点鬼头鬼脑的神情,这使我感到有点难以忍耐,我陡然回头:“你们有甚么事瞒著我?” 那两人吃了一惊,忙道:“没有。没有。” 他们这种态度,真是欲盖弥彰,可是我想了一想,我和他们素不相识,他们的言语之间,又对张坚充满了敬意,实在不可能害我的。 他们看来有点鬼祟,但是却并不像有甚么恶意,我一面想著,一面指著他们:“真有甚么事,还是快些讲出来的好。” 两个人一起举起手来作发誓状:“没有,真没有,我们有甚么事要瞒你?” 我心中仍是十分疑惑,但一时之间推究不出甚么,总不能一直向他们逼问下去,只好瞪了他们一眼,上了机。我在驾驶舱中坐定,看到那两个人你推我打,嘻哈大笑著奔了开去,而且频频回头,望向飞机,这更便我疑惑,他们可能在飞机上做了甚么手脚。 但是如果他们在飞机上做了手脚害我,神态又不可能这样轻松,这真叫人有点摸不著头脑。 我开始和控制塔联络,不多久,就滑上了跑道,起飞,小飞机的性能极好,速度也极高,三小时之后,就已经在麦克贵里岛降落,增添燃料之后再起飞,又三小时之后,到达了巴利尼岛。 巴利尼岛在南极大陆的边缘,我到的时候,算来应该是天黑了,但是整个空间,却弥漫著一种如同晨曦也似的明灰色,这正是南极大陆的连续的白昼期。南极的白昼期,也是南极的暖季,可是所谓暖季,温度也在摄氏零度之下,我打开舱门,寒风迎面扑来。 我才一下机,就有一个人迎了上来,热烈地和我握著手,这个人留著浓密的胡子,胡子上全是冰屑,以致连他的面目也看不清楚。 他操著浓厚的澳洲口音的英语,对我表示热烈的欢迎:“张博士已经回基地去了,我是探险队的联络负责人,张博士吩咐过,你一到,就有适宜雪地降落的特种探险用的飞机给你使用。” 他说著,向停机坪不远处的一架飞机,指了指。我知道这种专为探险用而设计的飞机,可以在天气恶劣的南极上空飞行--南极大陆上空,不论是寒季还是暖季,终年受西风寒流所笼罩。 在那里,就算是最“风平浪静”的日子,风速也达到每秒钟二十公尺,风大的时候,风速可以高达每秒七十公尺以上,普通飞机无法在南极上空顺利飞行。 这种特殊设计的飞机,也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之中,降落在南极的冰原上--整个南极大陆,有百分之九十三长期受冰雪覆盖,只有少数边缘地区才在一年之中,难得有零度以上的天气。南极的冰封面积比北极大五倍左右,想找一个没有冰层的地方降落,几乎不可能。 我也知道这种飞机有完善的救生设备、通讯设备和食物,可以供在万一失事的情形下,作最长时间的坚持,便得救援队能够救援失事者。 这种飞机,全世界不超过五架,全供各国在南极的探险队所用,由各国政府,不论政治立场如何敌对,共同出资建造--在南极,有著人类在科学上高度合作的典范,即便是在美国和苏联的冷战最激烈的时期,在南极的美国科学家和苏联科学家,还是抱著共同目标在努力工作,并无歧见。 所以,我看到张坚留下了这样的飞机供我使用,觉得十分满意,那人又邀我去休息一下,我也表示同意,和他一起步向一幢建筑物。 在休息期间,我试图在那人身上,多少问出一些张坚究竟遇到了甚么奇事的端倪,可是那人却甚么也不知道。我休息了大约一小时,享用了一顿味道虽然不是很好,可是却热腾腾的饭餐和熟读了飞行资料。 然后,他又送我到了那架飞机之旁,有两个地勤人员正做好了最后的检查工作,做著手势离开。他们向我望来,我又在他们脸上,看到了那种似笑非笑、鬼头鬼脑的神情。 这真使我疑惑到了极点:为甚么老是有人用这种神情对我? 这使我不能不警惕,因为根据资料,从这里飞到张坚所在的基地,航程超过一千公里,需时六小时,如果飞机上做了甚么手脚,在辽阔的南极冰原上,救生设备再好,流落起来也绝不愉快。 所以,我一看到两人有这种神情,就立时停步:“飞机有甚么不妥?” 那两个人呆了一呆,一个道:“没有不妥,燃料足够一千五百公里使用,你的航程,只是一千两百公里,没有问题。” 另一个也道:“没有问题,你一上飞机,立时就可以起飞,没有问题。” 这两个人的神态,和上次那两个人一样。 我吸了一口气,空气冰冷,我还未曾再问甚么,他们已急急走了开去。 那个联络主任看来像是全不知情,只是说著:“现在是南极的白昼期,你不必采取太高的高度飞行,可以欣赏南极冰原的壮丽景色,甚至可以远眺整个南极上最高的维索高地的冰川。” 我“嗯嗯”地答应著,有点心不在焉,可是想来想去,又想不出甚么来。 由于心中有了疑惑,所以特别小心,对救生设备作了详细的检查,又从电脑上确定了机上的各部分都操作正常,才开始起飞。 一切都没有甚么异状,我只求飞行平稳,倒不在乎是不是可以欣赏到壮丽的景色,把飞行高度尽可能提高。 望出去,不是皑皑的白雪,就是闪著亮光的冰层。高山峻岭,从上面看下去,显不出它们的高峻,感觉上看来像是一道一道的冰沟。 一切正常,再有一小时,就可以降落了,我尝试和张坚的基地通话,不多久,就有了结果,基地方面说天气良好,随时可以降落。 在南极冰原上降落,不需要跑道,只要在基地附近,找一幅比较平坦的地方就可以了。 看来,我的疑心是多余的,或许是寒冷的天气,使人会有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? 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,突然在我的身后,响起了一个声音,在叫著“卫先生。” 那是极普通的一下叫唤,我一生之中,被人这样叫,不知有多少次了,可是却从来也没有一次像这次那样吃惊过! 在南极冰原的上空,明明只是我一个人在驾著飞机,而忽然之间,身后有人在叫我,这怎能不令人吃惊?我一面陡然回头,在回头去的那一霎间,心念电转,已作了许多设想,其中的一个设想甚至想到了,是不是胡怀玉所说的“那个东西”在我身后呢? 可是,当我一转过头来时,我却在刹那之间,甚么都明白了。 一时之间,我真不知道是吃惊好,还是生气好,或者是大笑好! 在我身后,站著一个人,一副调皮的神情望著我,这个人,竟然是温宝裕! 我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形下,有甚么可笑的,但可能是由于我那种错愕的神情,看起来相当滑稽之故,所以温宝格一和我打了一个照面,就“哈哈”笑了起来。 他一面笑著,一面挤了过来,就在我的身边的一个座位上,坐了下来,说道:“你无法把我送回去了--回去燃料不够,你只好把我带到基地去。”温宝裕会突然出现在飞机上,自然意外之极。 我一看到了温宝裕,前后两批和飞机有关的人,为甚么那样鬼头鬼脑,倒十分容易明白了。 在我离开住所之前,他的父母已经声称他提走了他名下所有的银行存款“失踪”了,毫无疑问,他一定先我一步,到了纽西兰。 他曾在我书房中,听到了我和张坚的对话,知道了我的行踪,和我与探险队成员联络的方法,他赶在我前面,可以令得和我联络的人,相信他和我在一起。 他是用甚么方法使那些人不对我说的呢?多半是“想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”之类,西方人最喜欢这一套,尤其是温宝裕能说会道,样子又讨人喜欢,在南极边缘工作的人,生活都十分单调,自然容易帮他。 (后来,事实证明我的猜测,完全正确。) 问题是,他自称是我的甚么人,才能使人家相信他呢?我盯著他,眼神自然十分严厉,这小子,他也觉得有点不对了,笑容消失,现出一副可怜的样子。他的表情虽然十足,可是我可以断定那是他在“演戏”,这个少年人,是一个十足的小滑头。 我冷冷地问:“你对人家说,你是我的甚么人?” 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:“我……说是你的……助手。” 我闷哼了一声:“助手?有理由助手的行动,要瞒著不让我知道吗?” 温宝裕眨著眼:“我说……你的南极之行,非要我随行不可,可是在出发之前,不论你怎么说,我都不肯答应。” 一听得他说到这里,我已经忍不住发出了一下闷吼声,温宝裕怕我打他,缩了缩身子,又用手抱住了头,眼睛眨著,一副可怜状。 我冷笑道:“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,你父母会吃你这一套,我不会。”被我揭穿了他的“阴谋”,他多少有点尴尬,讪讪地放下手来:“所以,我告诉他们,我终于肯来,你一定会很高兴,但是我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,他们就答应了我的要求。” 我吸了一口气,这小滑头,真的,飞回去,燃料不够,只好把他带到基地上去,但是他以为我没有办法对付他了吗?那他就大错而特错了。 我冷笑一声:“一到基地,我绝不会让你下机,立刻加油,自然有人把你送回去。” 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:“这……又何必呢?古语说,既来之,则安之……” 我不等他讲完,就大吼一声:“去你的古语。” 温宝裕忙道:“好好,不说古语,只说今语,或许我真的可以帮助你,不一定完全没有用。” 我冷笑:“你有甚么用?” 温宝裕对答如流:“这也很难说,狮子和老鼠的寓言,你一定知道,当老鼠说可以有机会报答狮子的时候,狮子也不会相信。”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:“任凭你说破了三寸不烂之舌,我也不会听你,你父母因为你的失踪,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你还在这里和我说寓言故事。” 温宝裕道:“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,我在上机之前,写了一封信给他们,详细说明了一切,他们知道我和你在一起,自然再放心也没有。” 我瞪著他,这小滑头,做事情倒有计画:“这样说来,我又多了一条拐带罪了。” 温宝裕忙分辩:“不!不!我信里说得很明白,一切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,不过……不过……” 他略顿了一顿:“不过我告诉他们,你一定会答应照顾我的。” 我没好气:“我要照顾你!用我的方法:立刻要人把你送回去,绝不会让你下机。” 温宝裕听出我的语气极其坚决,他抿著嘴,沉默了一会,才道:“如果真是这样,那我会在归途从飞机跳下去,我知道紧急逃生设备在何处。” 我“哈哈”大笑:“欢迎之至,你未曾落地,整个人就会变成一根冰柱,希望你落地时,不至于碎裂得太厉害,你真要跳,现在就可以跳。” 温宝裕哭丧著脸:“卫先生,你真没有人情味。” 我立时道:“你说对了,半分也没有。” 温宝裕紧抿著嘴,不再出声。这时,飞机离目的地已不是很远,我又检查了一下降落前的准备工作,同时开始和基地作正式的无线电联系。 温宝裕忽然又问:“你的第一次冒险,是在甚么时候开始的?” 我一听得他这样问我,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何在,所以立时道:“可能比你更早,但那是自然而然来的,不是我用手段,欺骗和隐瞒去刻意追求,像你这样子,只怕一生也找不到甚么真正惊险的经历。” 温宝裕急急分辩:“不,不,我不是刻意追求,对我来说,这次到南极来最自然,任何事情,用上一点小小的手段,是免不了的,相信你也不止一次用过同样的手段。” 我懒得再和他争辩,这个少年,不但聪明,而且简直有点无赖,我一生之中,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,可是和这样的少年人打交道,倒真还是第一次。 温宝裕说著,忽然又叫了起来:“卫先生,我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,到达南极的最年轻的一个人。” 我更正他的话:“到达南极上空的最年轻的一个人,我不会让你下飞机,你没有机会踏足南极大陆。” 他眨著眼望著我,我已经和基地通完了话,我大声吩咐:我需要立时替飞机加满回程的燃料,同时希望有驾驶员可以立刻将飞机飞回去,因为有一个意外的搭客在飞机上,他是混骗上来的。 基地方面的回答十分吃惊:“怎么会有这种情形。” 我还没有回答,温宝裕像是明知没有希望了,所以豁了出来,对著无线电通讯仪大声叫:“这是由于卫斯理先生的疏忽。” 我用力把他推了开去,他倒在座位上,我又吩咐,同时令飞机的高度迅速减低,不一会,已经可以看到下面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,探险队基地的各种建筑物和旗帜,以及在适合飞机降落处,所作的标志,同时也看到一辆雪车驶向前,车上有一个人,正在挥动著一幅相当巨大的红布。 我估计这个在车上的人,可能就是张坚,这时,我当然不能和他打招呼,只是专心于飞机的降落。当飞机终于落地,在冰面上滑行,而我也放出了减速伞之后,温宝裕作最后挣扎:“卫先生,求求你,我已经来了,就让我留下来。” 我坚决地道:“不行。”(奇*书*网.整*理*提*供) 温宝裕道:“我就留在基地,哪里也不去。” 我冷笑:“你以为南极探险基地是少年冬令营,随时欢迎外来者参加?你知道南极的生存条件有多差,你随时可以死亡,到时,我就会成为杀人的帮凶,不行!” 温宝裕深深吸了一口气:“如果我说,我已有足够的准备……”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你的所谓御寒准备,只能参加城市郊外的冬令营。” 飞机在这时,完全停了下来,温宝裕向机门望了一眼,若他的情形像是想强冲下去。可是不等他有任何动作,我已经发出了一下严厉的冷笑声。这样的冷笑声,足以使得一个恐怖分子不敢轻举妄动了,何况是温宝裕。 果然,温宝裕乖乖地生著,不敢再动,我已经看到,停在不远处的雪车又向前驶来,当我打开舱门时,车子恰好驶到近前,在车上的那人果然是张坚。他拉下口罩,大声叫著。 我和他相隔不过十来公尺,可是由于风势强劲的缘故,他在叫些甚么,我一点也听不到,我向前做著手势,示意他过来。 他下了车,踏著积雪,向前走来,上了登机的梯级,我让他进了机舱。 他进了机舱之后,第一个向他打招呼的居然不是我,而是温宝裕。 温宝裕向他一扬手:“嗨,张博士,你好。” 张坚怔了一怔,拉下了厚厚的帽子和雪镜,我也忙把机舱门关上,外面的气温至少是摄氏零下十多度,不是没有御寒设备可以受得住的。 张坚向温宝裕望去,现出极讶异的神色来,笑道:“嗨,小朋友,你好!” 我忙道:“张坚,别和他多说话,他是一个小滑头,你这种呆头呆脑的科学家,不够他来。” 张坚显然不明我的劝告,十分有兴趣地望著温宝裕,而且,立时和他互相眨眼睛。 我连忙横身,搁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,不让他们继续眉来眼去,因为我知道,只要给他们两人有说上十句话的机会,温宝裕一定有办法被张坚邀请他在基地住下来。 所以,我一隔开了他们之后,立时正色对张坚道:“你听著,这孩子的事,完全由我来处理,你只要多一句口,我不管你这里发生了甚么事,立刻就走。” 张坚张大了口,忙道:“好,我不说,我不说。” 他一面说“不说”,一面还是多了一句口:“这孩子,他竟然能瞒过了你混上机来,真不简单。” 温宝裕大声叫:“张博士,准我留下来。” 张坚搔著头,想代他求情,我转过头去,狠狠瞪著温宝裕:“你再说一句话,我就把你打昏过去。” 温宝裕后退了一步,望著我,一声不出,神情十分古怪。 我“哼”地一声:“你心里在骂我甚么?” 这小鬼头也真可恶,他不回答“没有骂”,却说:“不告诉你。” 张坚听得他这样回答,不禁“哈哈”大笑起来:“原来卫斯理也会有没做手脚处的时候。” 我决计不会让温宝裕跟在我的身边。虽然我绝不讨厌他,还十分喜欢他的机灵和富于想像力,可是南极的环境实在太恶劣,绝不是城市少年所能适应,如果是别的环境,我早已答应他的要求了。 我只是挥了挥手:“请通知基地人员加燃料,立即驾机回去,并且押送这孩子回纽西兰,到了纽西兰之后,就不必再理他,他知道怎么来,就知道怎么回去。” 张坚点了点头,拿起随身带著的无线电对讲机,吩咐了下去,小声对我道:“有一位日本的海洋学家田中博士恰好要回去,由他驾机走好了。” 我闷哼了一声,张坚又道:“这次我叫你来……” 他讲到这里,忽然吞吐了起来,我向他作了一个尽管说的手势。 张坚喃喃地道:“照说是不会有意外的,冰层下航行的深水潜艇,我已经航行过很多次了,你必须和我一起乘坐这种小潜艇。” 温宝裕存心捣蛋,我还没有说甚么,他已经叫:“他不敢去,我去。” 我笑著:“当然没有问题,你在冰层下,究竟发现了甚么?” 张坚的神情极犹豫:“我不知道,或者说,我不能确定,所以一定要你来看看,听听你的意见。” 我吸了一口气:“和上次一样,是来自外星的……” 温宝裕立时又接了上去:“绿色小人的尸体?” 他知道我上次在南极,和张坚一起,发现过“来自外星的绿色小人的尸体”,自然曾看过我记述的题名为“地心洪炉”的故事。 张坚呵呵笑著,向他偷偷招了招手:“原来你知道,所以你才知道我是谁?你叫甚么名字?” 温宝裕忙道:“我叫温宝裕。” 张坚还想说甚么,我的脸色已经变得极难看,吓得张坚不敢再说下去。 我问:“究竟是甚么东西,你难道一点概念也没有?” 张坚努力想著,像是想说出一个概念来,可是过了一会,他叹了一声:“人类的语言,实在十分贫乏,只能形容一些日常生活中见过的东西,对于不知道是甚么东西的东西,无法形容。” 我心中震动了一下,因为“不知是甚么东西的东西”这种说法,听来十分累赘,可是我却不是第一次听到,胡怀玉就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,冰块中的胚胎,会发展成为“不知是甚么东西的东西”。 张坚连一个大概也形容不出来,真难想像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 我想了一下,就没有再想下去,因为反正张坚会带我去看的。这时,我看到一辆加油车已驶近飞机,开始加添燃料了。 我想起了胡怀玉,摇头叹息:“胡怀玉的情形不是很好,我看他患有精神分裂,我来的时候,把他托给了梁若水医生。” 一提起梁若水,张坚自然想起了他的弟弟张强来,他默然了半晌,才道:“怎么一个情形?” 我把胡怀玉的情形简单地说了一遍,张坚皱著眉,温宝裕忽然大声道:“我倒认为真的有甚么侵入了他的脑部,要把他的身躯据为己有。” 我厉声道:“这只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幻想,这种现象十分普通,并不是他一个人所独有。” 我真不明白,我何以会忍不住去和这个小顽童多辩,温宝裕的回答来得极快:“或许,所有所谓精神分裂症患者,全由于不可知的东西侵入了他们的脑部,谁知道?” 我哼了一声,他作这样的设想,不见得有根据,可是却也不失为一种设想,所以我并没有反驳他的话,温宝裕神气了起来:“一些很奇特的现象,有时会被当作是普通的现象,在这种情形下,真相就永远不能被发现了。”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:“对,应该在他面前去烧犀牛角,看看入侵他脑部的是甚么鬼怪。” 温宝裕的脸红了起来,张坚大惑兴趣:“说得倒也有道理。甚么燃烧犀牛角,怎么一回事?” 我挥了挥手:“傻事,别说它了,那位田中博士来了,我看见。” 我又看到了一辆雪车驶来,一个人跳了下来,向飞机挥著手。 我过去打开舱门,让那个人上来,那人除下了帽子,口罩和雪镜,至少已在五十岁以上,而且看起来,不像有现代知识,倒像是日本小饭店中的老厨师。 张坚十分热切地向我介绍,我表示怀疑:“博士,你肯定会操纵这架飞机?” 田中呵呵笑著,一副好脾气的样子:“会,会,我驾驶这种飞机,来回过好多次了。” 听得他这样说,我自然不再怀疑,我指著温宝裕:“这是一个超级顽童,他偷上机来,要劳烦你送他回去,他的父母已经报了警,我相信他居住的城市已有了他出境的纪录,一定通过国际警方在找他。” 田中斜著头,望著温宝裕,十分有兴趣。我又叮嘱了几句,要他小心防范温宝裕,就穿上了外套,戴上了雪镜和帽子,和张坚一起下了机。 下机之后,我还不放心,驶开一些距离,看著飞机起飞,我和张坚才一起到了基地的建筑物。在进去的时候,张坚压低了声音对我道:“我没有把发现告诉过任何人,你在其他人面前,不必提起。” 我十分疑惑:“为甚么不让大家知道?” 张坚叹了一声:“我不知道那是甚么现象,何必引起整个探险队的惊惶不安?” 我更吃了一惊:“有危险性?” 张坚仍然是那种迷惘的神情:“我不知道,要等你去看了之后,才能下判断。” 我给他的态度弄得疑惑之甚:“那么我们应该尽快去看一看。” 张坚神色凝重,点了点头:“随时可以出发,你不需要休息一下?” 我性子急:“为甚么要休息?” 张坚想了一想:“好,那我们拿了装备就走。” 探险队基地的建筑物之中,有著不少人,都和张坚打著招呼并且对我这个陌生人投以好奇的眼光,张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。 到了属于张坚居住、工作的范围之中,他向我解释了一下深海小潜艇的情形,并且一再强调,这种小潜艇,虽然是好几个国家科学家的心血结晶,但是在冰层下航行,仍然十分危险,必须熟悉它的一切性能,和紧急逃生的设备。 听他说得那么危险,我心中也不禁凛然。 我们所要准备的东西并不太多,因为那种特制的小潜艇,根本没有甚么多余的空间可供使用。 我们离开时,基地上几个负责行政工作的人,纷纷过来和张坚握手。张坚每次去从事这种探险工作,都使整个探险队中的人感到敬佩,所以也每次都有人来表示他们的敬意。 这一次,他们都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,张坚对我的介绍是:“这位卫先生,是著名的探险家,我邀请他来一起观察南极的冰层。” 所有探险队员,一听之下,对我也肃然起敬,倒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。 【第六部:出事之前见到异像】 离开了建筑物,上了雪车,由张坚驾驶,向茫茫的雪原,疾驶而出。 尽管已戴上了深黑色的雪镜,可是向阳光之下的雪原看久了,眼睛仍然不免有点刺痛,雪的反光十分强烈,要是没有雪镜的话,在十分钟之内,就会令眼睛受到严重的损害。 开始驶出去时,还可以看到雪原上,有一些探险队员在活动,驶得远了,甚么人类的活动也见不到,整个死寂的世界中,只有我们一辆雪车在向前驶,雪车的橇,在雪地上划出两道痕迹,但立时又被强风吹起积雪,淹没无踪。约莫一小时,我们才到达了一个海湾,那海湾十分狭窄,巨大的不规则的冰块,挤满在海湾附近,看来晶莹夺目,幻出绚丽的色彩。 海湾中的海水,全结了冰,张坚把雪车直向海面的冰层驶去,在巨大的冰块之间,穿来插去,显然他对海面上堆积的冰山,十分熟悉。雪车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冰山之中经过,犹如置身于一个幻境之中wrshǚ.сōm,环境之奇特,不是置身其中,真是难以想像。 在结了冰的海面上,又驶出了将近半小时,前面忽然出现了一大团雾气,那更是壮观之极,在冰天雪地之中,忽然出现了一大团热雾,足有二十公尺高,热雾在不断向上冒著。 热雾在冒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,因为寒冷的空气,而使得冒上来的热雾,全都变成了细小无比的冰屑。 那些冰屑,有的四下飞溅开去,有落在热雾之中,重又溶化,在阳光的照射下,幻成一圈又一圈的七色彩虹,以致整大团热雾,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巨大无比,彩色绚丽无俦的大花朵。 我看著自然界形成的这种奇景,忍不住发出赞叹声来。张坚道:“这是我们已经发现的最大南极温泉,温泉联结著一股海底暖流。我真不懂,人类对自己居住的地球,所知还如此之少,却拚命去探索地球之外的事物,真不懂那是甚么心态。” 张坚经常发这种牢骚,我也不以为意。他又道:“那股暖流,我去年才发现,它竟然存在于超过两千公尺厚的冰层之下,真是自然界的奇迹,等一会,潜艇就会沿著这股暖流前驶,你才可以体会到地球上的最大奇景。” 我凝视著那团浓雾:“你的小潜艇在甚么地方?” 张坚向前一指:“就在那里。” 我循他所指看去,看到在热雾之中,依稀有著金属的闪光。 张坚停下了雪车,我们一下车,就听到热雾喷发出来时,那种轰轰发发的声音,细小的冰屑洒下来,落在我们身上,转眼之间,身上便布满了这种冰屑。而当我们进入了热雾的范围之内时,冰屑又迅速地溶化,变成一颗颗细小的水珠,又很快地变成了一片濡湿。 直到进入了热雾的范围之内,我才看清楚了那个温泉,温泉喷起的高度不是十分高,大约只有三公尺左右,可是它的温度一定相当高,所以才形成了那么大的一团热雾,而且使它附近的冰层溶化,形成了一个直径约有二十公尺的小湖。 在这个小湖的边缘,冰层光滑如晶,那是冷和热不断斗争所形成的一种奇异的现象,彷彿是大片水晶,经过巧手匠人打磨过。 张坚刚才说过,这股温泉,和海底的一股巨大暖流联结著,我不禁也佩服起张坚的勇气来。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,听来容易,但当他最初,驾著小潜艇,在这个温泉池中潜下去的时候,需要多么大的勇气。若不是他对于科学探索,有者殉道者的精神,绝做不到这一点! 我用戴著厚手套的手,用力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,表示我的敬意,他显然知道我的心意,也回拍了我一下。 这时,我也看到了那艘小潜艇。 小潜艇的样子相当奇特,和一般传统观念上,潜艇一定是梭子型的大不相同。乍一看来,它的形状,更像是一辆密封著的大卡车--大小也和一辆大卡车差不多,它停泊在温泉池的旁边。 通向温泉池的冰层,其滑无比,我们两人要小心扶持著,才能小步前进。低头望向冰层,冰层晶莹透彻,不知有多么深,自己的倒影,清晰可见,简直令人目眩。 张坚指著脚底下的冰层:“在暖流旁的冰层特别晶莹,你看,至少可以看到三公尺以下冰层中的情形。”我点头表示同意,张坚又道:“这就是我能在海底暖流中,看到冰层中怪异现象的原因。” 一直到这个时候,张坚才说了一句比较实在的、有关他发现的奇怪现象的话:原来他发现的奇怪现象,在冰层之中。 这令我大惑不解,冰是固体,在冰层之中发现的东西,再怪异,也一定可以形容得出来的,因为不论是甚么东西,在固体的冰层之中,一定维持形状不变,就算是样子再古怪,照著它来一笔一笔描,也把它描出来了,何以张坚会一再说无法形容呢? 我这样想著,并没有发问,因为反正不多久,就可以亲历其境了。 我们来到了池边,攀上了小潜艇,张坚打开了舱盖,我们两人滑了进去,弯著身子走了两步,各自坐进了一个座位。 两个座位紧贴著,相当窄小,前面是密密麻麻的仪表板,和约有五十公分高,一公尺宽的观察窗。 我已听张坚解释过这艘小潜艇的各种功能,知道潜入海底,不但可以藉观察窗观察外面的情形,还可以通过雷达探测,和声纳探测,把探测的结果,反映在萤光屏上,电脑控制的探测设备,还可以立即告诉驾驶人,那是鱼台还是岩石,是冰层还是大团的海草,等等。 而且,在潜艇外,还有两条十分灵活的机械手臂,可以随心所欲采集标本。张坚交给胡怀玉的,内有生物胚胎的冰块,就由这种机械臂采集。 张坚已开始忙碌地把许多控制掣按下去,许多控制灯开始闪闪生光。由于控制系统实在太复杂,我一点也帮不上手,只好看他忙著,一个萤光屏上闪出一行一行的文字,表示著各方面的操作是不是正常,这我看得懂,所以我不断地告诉他萤光屏上所显示出来的结果。电脑宣告一切都正常,潜艇可以良好运行。 张坚吸了一口气:“我们要开始潜下去了,一潜进水中,头顶上就是超过两千公尺厚的冰层,一切通讯,全部断绝!” 我道:“我知道,有一次,我想和你联络,基地就告诉我,你在厚冰层之下潜航,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和你通讯联络。” 张坚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:“和外界断绝联络,会给人心理上一种巨大压力,所以我习惯在下潜之前,先和基地联系一下。” 我笑道:“只管照你的习惯去做。” 张坚也笑著:“我怕你笑我胆小。” 我由衷地道:“如果你还算胆小,那么世界上没有勇者了。” 张坚听得我这样说,十分纯真高兴地笑,顺手按下了一个按钮,沉声道:“基地,这是暖流,这是暖流,作潜航前的通讯。” 一具小巧的扩音器中,立时传来了回答:“暖流,你通讯来得正及时,有紧急情况,请你等一等,队长在找你。” 张坚和我都怔了一怔,互望了一眼,过了极短的时间,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,听来急促而忧虑:“张坚,我是队长。” 我和张坚同时问:“甚么紧急情况。” 队长喘了一口气:“半小时之前接到的消息,由田中博士驾驶的那架飞机……” 我才听到这里,已经遍体生寒,队长的声音在继续著:“……遇上了一个大风雪团,基地只收到了他半句求救讯号,就失去了踪迹,拯救队已经出发,不过……不过……恐怕……” 听到这里,我和张坚,才从闭住气息的情况之下,缓过一口气,不约而同,一起发出了一下惊呼声。 “大风雪团”!我对南极的情形不算是很熟悉,可是也知道甚么是“大风雪团”。 那是一股强烈的旋风,把地面上的积雪,卷向空中所形成。 这种大风雪团,小则直径十公尺左右,大可以到接近一公里,视旋风风势的强烈程度来决定。大风雪团可以贴著地面飞旋,也可以在几百公尺、几千公尺的高空急速旋转。 别看雪花平时那么轻柔,可是由于旋风力量的带动,雪花在强大的压力之下,会迅速凝聚,变成大小不同的冰块,记录中曾有超过一百公斤重的大冰块,在大风雪团之中,急速地旋转,别说是一架小型飞机,就算是一辆坦克车,如果被大风雪团卷上了,只怕也会成为碎片。那是南极雪原上最可怕的一种灾害,曾经有一个探险队的所有一切,包括队员和坚固的建筑物,在大风雪团的横扫之下,全部消灭,连一丁点儿痕迹都未曾留下!那架小飞机遇上了大风雪团,我一听到就遍体生寒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 刹那之间,我脑中几乎只是一片空白,我所想到的只是温宝裕。 温宝裕在那架飞机上,当然还有田中博士,可是我对田中博士没有感情,对温宝裕却有。我思绪紊乱之极,我想到,如果我答应了温宝裕的苦苦哀求,让他留在基地上,他就不会有事。虽然我要他立即回去,是为了他安全,但结果,那架飞机却遇上了大风雪团! 我和张坚都怔住了不出声,队长的声音继续传来:“张博士,你听到了么?” 张坚喘了几口气,才软弱无力地回答:“我听到了,天,田中博士,天,还有那可爱的孩子。” 队长陡然尖叫了起来:“可爱的孩子?他是可恶的小魔鬼,是你那个该死的朋友把他带来的?再没有比他们更该死的了……” 队长接下来的话,是一连串只有人在丧失理智之下才会骂出来的脏话,听得我心惊肉跳,等他骂完,我才道:“不是我带他来,而是他骗过了一些人,偷上了那架飞机的。” 队长仍处在极度的愤怒之中:“那你一发现他在飞机上,就该把他推下去。” 我叹了一声:“队长先生,你的建议,合乎情理吗?” 队长当然知道他的建议不合情理,那只不过是他怒极的话。所以,我只听到他呼呼地喘著气,我定了定神:“这小魔鬼做了甚么事?” 队长喘了半晌,才通:“小魔鬼和田中博士的对话,基地的控制站一直都收到,他要田中博士别飞得太高,好让他仔细观赏南极的景色。” 我不由自主,发出了一下呻吟声,田中博士看来是老好人,不会拒绝温宝裕的恳求。 我无助地问:“飞机上有很好的雷达设备,应该可以及时避开大风雪团。” 队长道:“本来可以,可是当时飞机正在两座冰山之间的狭谷中飞行……” 张坚发出了一声惊呼:“天,这似乎不能单怪孩子,田中博士应该知道这种飞行的危险性,两座冰山之间……气流,已足以摧毁飞机了。” 队长闷哼一声:“基地的控制站也曾提出严重的警告,可是……这其间,田中博士和那小……小……孩之间有几句对话,不是很容易弄得明白,似乎他们有非向前飞去不可的原因……” 我和张坚互望了一眼,队长的声音,听来又是愤怒,又是哀伤:“他们进入了峡谷,大风雪团迎面而来,就算雷达发现,他们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。” 我和张坚沉默了片刻,队长又道:“照情形来看,派出拯救队实在是没有意义的事。” 我陡地叫了起来:“不,一定要派出去。” 队长闷哼了一声:“已经派出去了。” 我转头向张坚望去,张坚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:“请告诉详细的出事地点,我们取消潜航行动,赶到出事地点去。” 队长咕哝了几句,不是很听得真切,然后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和术语来。 队长用的是探险队员使用的专门代表地点的名词,我不是十分听得懂,可是看张坚听了之后的神情,也可以知道那地点,不会是甚么风和日丽的好去处。 张坚听了之后,喃喃地说道:“天,那峡谷……是一个巨大的冰川。” 队长又闷哼了一声:“他们是在一千二百公尺的空中迎面遇上大风雪团,峡谷下面就算是柔软的弹床,也不会有甚么分别,你们要去的话,可以不必经过基地,或许可以和拯救队会合,不过别太接近,现在是暖季,你应该知道太接近巨大冰川的危险。” 张坚一面答应著,一面不由自主地,震动了一下。 在南极,有著大大小小,不计其数的冰川,冰川在寒季,几乎绝对静止,在暖季,有著缓慢的移动。这种缓慢的移动,几乎不能被人所觉察,可是却产生巨大的力量,可以破坏一切。 张坚已经停止了通话,我声音苦涩:“如果根本无法接近,拯救队……又有甚么用?” 张坚苦笑:“是没有用,只不过是循例在出事之后,要有拯救队出动。” 我略想了一想:“我们还是要先回基地去,基地有直升机可以……” 张坚一听得我这样讲,尖叫了起来:“你疯了,在南极冰川的峡谷中使用直升机?就算没有大风雪团,你可知道峡谷中的空气对流速度是多少?” 空气对流速度就是风速,在两边是高山的地形中,风速通常会更高,直升机在强风之中,最容易失事,我自然知道这一点。而且,事实上,探险队的直升机,只是作近距离的联络之用,这一点,我也一样知道。 可是我还是固执地道:“那怎么办?雪车无法接近冰川,直升机又危险,总要有甚么办法接近一下出事的地点才好。” 张坚的口唇掀动一下,但是没有说甚么。 他虽然没有出声,但是他想说甚么,我是可以肯定知道的,他是在说:接不接近出事地点,都是没有意义的事。 我长叹了一声:“你也知道,温宝裕他曾要求我留他在基地。” 张坚说道:“全是他闯出来的祸。” 我又叹了一声,忽然想起队长的话来:“也很难说,不是说有一段对话,不是很听得明白,可是听来像是他们有非飞进那峡谷去不可的理由?” 张坚望定了我好一会,手放在一个控制杆上,神情十分犹豫不决,我一看这种情形,忙道:“你别乱来,我们先得到基地去。” 张坚又犹豫了一下:“我看到过的……那种情形……那种现象可能不会一直等著我们……它可能会消失,再也看不到。” 我坚决地道:“看不到就看不到好了,如果现象会消失,就证明那并不重要,不值得去研究。” 张坚缓缓摇著头,喃喃地道:“我不作出发前的联络就好了,现在我们早已进入海底的暖流了。” 我心情极其沉重,以致令得讲起话来,也粗声粗气:“不会耽搁你多少时间,只要我不死,总跟你到海底去一次就是了。” 张坚用一种十分吃惊的神情望著我,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重了一点,勉强笑了一下:“你未必见得会相信甚么不祥之兆,一语成谶这类事吧。” 张坚并没有回答我,只有用力摇著头,同时,打开了潜艇的舱盖,扳下了所有的掣钮。 我和他一起攀出了潜艇,再登上雪车,驶回基地。 这一来一去之间,只不过相差两个多小时,可是心情轻松和沉重,却犹如一天一地。 基地建筑物前的空地上,雪车驶来驶去,显得十分忙碌,一进去,队长就迎面走了出来,他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然后转过身去,背对著我,对张坚道:“真可惜,田中博士是那么出色的一个科学家。苏联、法国和日本的探险队,在知道了消息之后,也都派出了拯救队,可是,全世界的拯救队都出动,我看也没有用了。” 我知道队长对我十分不谅解,但是我还是道:“我想请求使用直升机,飞近失事地点去观察。” 队长像是有一块冰突然自他的衫领之中滑了进去,失声怪叫了起来:“甚么?你要驾直升机飞进峡谷去?除非我是加倍的白痴,才会批准。就算只是普通的白痴也不准。” 我明知一定会碰钉子,看来一点希望也没有,我只好闷哼一声:“我不会死心的,我有许多朋友,可以请他们运适当的飞行工具来。”队长几乎是向著我在吼叫:“是,当工具运到,或许你可以发现他们的一只手,一只手指,封在冰中,希望你发现的手还有生命,会向你招手,感谢你去看看他们的残肢……” 队长讲到这里,在一旁的张坚陡然叫了起来:“住口,别再说下去了。” 队长陡然住口,我向张坚看去,心中暗暗吃惊,因为张坚那时的神情,可怕之极,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惊恐,那惊恐超乎他能忍受的程度的话,绝不会现出这种可怕的神情来! 这多少使我感到有点愕然。因为刚才队长所讲的话,虽然过分,而且使人感到恶心,但是张坚也没有理由会有那么强烈恐惧的反应。 这使我心中十分疑惑,张坚转过了身去,背对著我们,队长定了定神:“对不起,我实在因为太激动了,讲话没有法子动听。” 张坚发出了一下近乎哽咽的声音:“是,是,没有甚么……” 这时,另外有人奔过来,向队长道:“拯救队有消息来,说是现场附近,天气算是十分好,可是他们无法接近峡谷,只是利用了一个高地,用长程望远镜观察,甚么也没有发现。” 队长喃喃地道:“这是意料中的事,偏偏还会有傻瓜自以为可以开创奇迹。” 他口中的“傻瓜”,显然指我而言,这不禁令我感到十分恼怒。老实说,队长他心情不好,难道我心情好得很了? 而且,许久以来,加在我身上的不算是佳誉的形容词也相当多,但被人称为“傻瓜”的机会,倒不是很多。我立时冷笑一声:“意外一发生,你就认定了没有希望,那还救援甚么?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用得著望远镜,救人而用望远镜,那才是希腊神话中的事。” 队长怒道:“依你怎么说?” 我一挺胸:“驾直升机,飞进峡谷去,作近距离的搜索。”我不等他再开口,一伸手,手指指住了他的鼻尖:“你自己不敢去,我去,我可以告诉你,即使是傻瓜,只要肯行动,都有创出奇迹的机会。” 队长怒极反笑:“好,好,算我是加倍的白痴,我批准你去。” 张坚转回身来:“你们两人怎么啦,吵得像小孩子。” 队长吼叫了起来:“别将我和小孩子相提并论。” 我已经大声道:“谢谢你批准,我该向谁下令,请他准备飞行。” 队长立时道:“我会下令,但是你必须在飞行书上签名,证明那纯粹是你个人的自愿行动。” 张坚厉声叫了一下我的名字,我扬起手来:“不要再劝我,我已决定了。” 这时已另外有几个人,听到了争吵声,走了过来,这时却一起静了下来。 人人都望著我,我道:“各位都是见证,我坚持要去,任何人不必对我的安全负责。” 各人仍是静得出奇,过了一会,张坚才道:“你一定要去,我和你一起去。” 我哈哈笑了起来:“不必了,世上少了一个傻瓜不要紧,少了一个科学家,可是人类的大损失。” 张坚涨红了脸,队长吞了一口口水,叹了一声:“好,对你的恶评,我道歉,你至少可以接受尽量安全的设备,那需要一点准备的时间。” 我想了一想:“也好,反正一直是白天,我想趁这机会,听一下失事飞机上的对话。” 队长闷哼了一声:“冷静下来也好。” 我立刻反唇相讥:“冷静下来之后,我更可以肯定自己的行动是必须的。” 队长气得脸色铁青,张开了双臂,大声道:“大家为这位朋友祈祷吧。” 他说著,大踏步走了开去,张坚苦笑,和几个人低声交谈著,等他讲完,那几个人带著我们进入了基地的通讯室。 通讯室有著极其完善的设备,其中一个人在一组仪器之前,操作了一会,通讯室中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,然后,就传出了温宝裕和田中博士的对话。 一般来说,这种对话都不是很清楚的,但是这段对话,却十分清晰。全是温宝裕赞叹南极景色的壮丽。温宝裕十分懂得言谈的技巧,他的话,显然引起田中博士的谈话兴趣。接下去,就是田中博士讲南极风光的美丽。 然后,田中博土提到了南极的一个奇景,冰山与冰山之间的峡谷,景色更是奇特,温宝裕在这时,就开始怂恿田中博士把飞机飞过这样的一个峡谷,好让他开开眼界。 在这里,基地人员发出了警告,告诉田中博士,这样做十分危险。 田中博士当然收到了基地的警告,但是温宝裕这小魔鬼却继续引诱著他,说甚么这飞机本来就是为南极探险而设计的,要是连这种行动也不能的话,那么还不如不要用这种飞机的好。 他又讲了不少话,田中博士意动了,答应他的要求。田中博士对自己的驾驶技术,显然十分有信心,这时,他还对基地说:“不要紧,我也不是第一次驾驶过冰山之间的峡谷,我实在无法拒绝这位热爱南极的小朋友的要求。” 当录音带放到这里时,不止是我一个人,都发出了低沉的咒骂声。 再接下来,就是温宝裕欢乐的呼叫声和田中博士呵呵的笑声,显示这一老一少两个人,在南极奇丽的景色之中,得到了极大的乐趣。 在大约十分钟之后,又是基地的警告:“博士,请注意,在你飞行的峡谷中,雷达显示可能有大风雪团。” 博士的回答是:“知道,我们不会深入峡谷,已经开始升高飞出峡谷,大风雪团对我们……” 博士的话,就讲到这里为止,这并不表示博士和温宝裕之间不再有对话,他们还在继续讲话,那一段对话,直到通讯断绝为止,时间并不是十分长,也就是队长所说的“不是很听得懂”的那一段话。 先是博士突然中断了和基地的对话,他的话,是被温宝裕的一下惊呼声打断的。 温宝裕的惊呼声,事实上是一句十分惊惶的话:“博士,你看。” 温宝裕叫了一声,博士的话就停止了,接著,是一下明显的吸气声--一般来说,当人在看到了一种极其奇异和值得令人惊讶的事情或景象时,会不由自主,大口吸气。 (所以,这一下吸气声,可以证明田中博士在这时,看到了甚么极奇异的景象。) (这种景象由温宝裕首先发现的,他也觉得奇讶,所以才叫田中博士看。) (可是为甚么温宝裕的惊讶,反倒不如田中博士之甚?我也立即有了解释,因为温宝裕对南极陌生,所以他看到的景象虽然奇特,也可能认为那是在南极冰山峡谷中所应有的。但是田中博士却不同,他对南极极其熟悉,一看就知道那种景象极不寻常,所以他才如此惊骇。) (他们究竟看到了甚么?) 在博士的一下吸气声之后,温宝裕急切地道:“博士,接近一些。” 博士道:“我已经尽力了,气流不怎么对,你注意雷达上的反应,我再接近些,天,这不可能,这些冰,存在南极以百万年计,那不可能……” 温宝裕陡然叫了起来:“雷达上显示有东西正在接近我们。” 田中博士却像是完全不曾听到温宝裕的警告,直到温宝裕又发出了同样的警告,他才以十分激动的语音道:“不管它,我要弄清楚,一定要弄清楚。” 温宝裕的声音之中有了怯意:“博士,那……很不寻常?” 博士的声音中有著狂热:“不寻常?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,我……” 温宝裕陡然惊叫起:“博士,前面甚么也看不见了,全是一片白,一片白。” (前面甚么也看不见了,只是一片白。那表示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大风雪团,离大风雪团已经极近,可能只有几百公尺了。) (在这样的近距离,要逃避大风雪团的机会,本来已是微乎其微,但是还不能说完全没有机会。) 这时,基地人员以极惶急的声音叫著:“博士,快设法。看老天的分上,快设法。” 可是博士却仍然以那种接近狂热的声音在说著话:“基地请注意,我,田中,向基地报告,作极重要的极地探险报告,我……” 他的“报告”,只到此为止,不但是他,甚至温宝裕也没有发生甚么惊叫声,一切全静了下来。 刹那间变得那么寂静,那真令人心寒。我呆了片刻,才道:“大风雪团的呼啸声和飞机的碎裂声,当然没有记录下来。” 一个探险人员苦涩地道:“自然,飞机一被卷进了大风雪团之中,只怕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粉身碎骨,还有甚么可以被记录下来的?” 通讯室中又静了好一会,张坚才道:“照……对话听来,似乎不能全怪那个少年,他第一次发出警告时,应该还有足够的机会,可以避开大风雪团。” 另一个探险队员道:“那要看风雪团有多大,如果大到了覆住上升的孔道,那时已经没有用了。” 听了这段对话,正如张坚所说,事情似乎不能责怪温宝裕一个人,田中博士有著极大的责任。 更重要的是,在出事之前,他们一定见到了极其奇异的景象。是这种奇异的景象,驱使田中博士不愿去避开大风雪团。 田中博士最后的几句话又是兴奋,又是惊骇,好像他所看到的景象,使他的情绪陷入了一种狂热的境界之中。 我一面思索著,一面向张坚望去,我知道,他心中一定也会有和我同样的疑问。而他对南极的情形,比我熟了不知多少,听听他的意见,十分重要。 张坚现出十分迷恫的神情,像是在沉思,我望著他:“你想田中博士,看到了甚么?” 张坚震动了一下:“我……不知道。” 我追问了一句:“一点概念都没有?” 张坚深深吸了一口气:“他们……一定看到了十分奇异的……情形,在南极,有许多幻象形成,奇异的光团,有时会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,寒冷的空气,也可以形成幻景,那和沙漠上热空气形成的幻景大抵相类,只不过正反方向不同。南极地区的海市蜃楼幻景,十分著名……” 他还在絮絮不休地解释著各种幻象形成的可能,我已经不耐烦起来。 张坚的话,表面上看来,是在回答我的问题,但是我却强烈地感到,他是想藉那些话,来掩饰一些他不愿意说出的话。 所以,不等他讲完,我已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张坚,别再在幻象上加说明了,我认为,田中博士看到的不会是甚么幻象。” 张坚停了下来,又再度现出那种迷惘的神情:“不是幻象,又……会是甚么呢?在大风雪团快来之前,空气的运动十分剧烈,更容易在视觉上造成……” 我固执地道:“不是幻觉,他们一定看到了甚么真正的东西。” 张坚的神情苦涩:“我不知道,单从他们的对话之中,我无法知道他们看到了甚么。” 张坚这样的回答,倒十分实在,我拍著他的肩:“是的,真是无法想像,就像你,和我讲了那么多次,我仍然不知道你在海底的冰层中,看到了甚么。” 我这样说,只不过随便讲讲,为了表示同意他这样说法,可是再也想不到,我的话一出口,张坚陡然震动起来,面色发白,甚至连牙齿也在格格作响,盯著我,看起来像是一个人正在压制著心中的盛怒,但是我却看出,他内心深处,实在有著难以遏制的恐惧。 他压低了声音:“我叫过你,别将我的事对任何人说起。” 我忙否认道:“我没有……” 我本来是想说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,但是讲了一半,就发现通讯室中其余的人,都以一种十分奇讶的目光,望著我和张坚。我知道,张坚甚至不愿我在有人的场合,提起他在冰层之下看到过甚么的那件事! 我停住了不再说下去,改口道:“对不起。” 张坚没有说甚么,迳自向外走,我忙跟在他的后面。 这时候,我忽然想到了一点:张坚何以会那样震动?而且,刚才听到田中博士和温宝裕的对话,他又那么迷惘?有没有可能,张坚早已觉得,田中博士看到的奇异景象,和他在海底看到的一样? 这似乎是唯一解释张坚失常神态的原因。 他和我一先一后走出了通讯室,他一面向前走,一面道:“卫斯理,我和你一起到那峡谷去。” 我跨过几步,来到了他的身边:“你心中对田中博士所见到的景象,已经有了概念?” 张坚紧抿著嘴,并不回答,又向前走出了十来步,才道: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 【第七部:冒险进入出事地点】 这时候,探险队长恰好迎面走过来,听到了张坚的话,他立时叫了起来:“天,一个疯子还不够,又增加了一个疯子。”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:“队长,那段对话的录音,你难道听不出,田中博士在那峡谷之中,看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,所以才错过了最后避开大风雪团的机会?” 队长闷哼了一声,这一点,凡是听过对话录音的人,都不能否认。 但是队长却道:“那峡谷两边是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冰,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冰川,我想不出有甚么景象可以吸引田中博士。” 我叹了一口气:“是的,我也想不出来,所以,我们才要去看一看,冒著极大的危险,去探索一种我们不明白的景象。这种行为,如果说是疯子,那么所有在南极的人,包括阁下在内,就全是疯子。” 我这一番话,倒是说得慷慨激昂,声容并茂,队长听了,也呆了半晌,作声不得。 我问:“直升机准备好了?” 队长苦笑了一下:“直升机实在不适宜在峡谷之中飞行,如果你们肯等一两天,会有另一架设备精良的探险飞机……” 队长的提议,可以考虑,但张坚却立时道:“不必再等了,我们立刻出发,哼,设备精良的飞机,田中博士驾驶的,就是设备精良的飞机。” 张坚非但说得坚决,而且以行动表示著他的决心,立时又向前走去,再也不望队长一眼。 我和队长交换了一个眼色:“请你放心,我们会尽一切力量照顾自己,我们不是敢死队员,只不过是探险队员。” 队长苦笑了一下,咕哝了一句:“照你们的行为来看,也没有甚么分别。” 我看到离张坚已有十几步距离,就急忙向队长挥著手,追了上去。 来到基地建筑物的出口处,我们一起穿上厚厚的御寒衣服,戴上雪镜--基地建筑物内的气温和外面相差甚远,任何人进出基地,都要经过加衣的手续,若是贸然走出去,后果堪虞。 而且,基地建筑物的出口处,和潜艇出入口有隔水舱的设备一样,先要经过一个小小的空间,才能出去,以避免寒冷的空气涌进来。 我和张坚来到那个小空间,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,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,同时想开口说话,又同时道:“你先说。” 我不再让,抢著道:“张坚,你其实可以不必去冒险,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。” 张坚一听,呵呵乾笑了起来:“我正想对你说同样的话,如今看起来,你一定不肯答应的了。” 我怔了一怔,也呵呵笑了起来:“算了吧,我们就两个人一起去。” 张坚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,一面去旋转出口处门的开关,一面道:“由我来驾驶,我对那一带的地形、气流,熟悉得多。” 张坚说的是实情,所以我连考虑都没有考虑,就表示了同意。 这时,张坚已将沉重的门,推了开来。门一推开,寒冷的空气,就像是无形的魔鬼,扑面而来,虽然身上穿的全是最佳的御寒衣服,但是在刹那之间,还是有全身陡然跌进了冰水之中的感觉。 我们一起大踏步走了出去,直升机的“轧轧”声传来,我看到,在基地建筑物前的空地上,直升机翼已在转动。 两个工作人员向我们蹒跚地奔过来:“气候很好,大风雪团已升向高空消失了,可能会有大雪,不过……峡谷中的气流,会使直升机产生剧烈的震荡。” 张坚镇定地道:“这一点,早已在估计之中。” 两个工作人员作了一个“祝成功”的手势,我和张坚,一起走向直升机。 已经讲好了是由他来驾驶,自然先由他登机,直到那时候为止,我对张坚的行动,还没有丝毫的怀疑。正因为如此,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,全然出乎我意料之外,我不是没有应变的能力,而是事起仓猝,我连应变的念头都不曾起,事情就已经发生了。 张坚先登机,他一进了机舱,我攀著栏杆,走上去,看到张坚已经坐在驾驶位上,拉下了驾驶杆,我正在奇讶他太心急了,他陡然一横身,双脚一起向我的面门踹过来。 这一下动作,真是意外之极,我本能的反应是身子突然向后仰。 在那一霎间,我想到的是不能被他踢中--在冰天雪地的南极,所穿的全是适宜于在积雪之上行走的钉鞋,鞋底上有著许多尖锐的铁钉,给穿著这样鞋子的脚踹中面门,实在不是有趣的事。 为了避开他突然其来的攻击,我向后一仰的力道十分大,而栏杆又因为有著一层冰在上面,十分滑溜,所以我就从登机架上跌了下去,我才一倒地,就已经知道张坚想干甚么,张口想叫骂,可是一股强大寒冷之极的气流,自上而下,直压了下来,压得我几乎窒息,这股气流是直升机翼急速转动所带起来的。 我尽力翻了一个身,脸向地下,才能对抗那股气流。这时,我听到了空地上其余人发出来的惊呼声,同时也感到直升机已经在摇晃著上升。 我不顾一切,用尽了气力,跳了起来,想在直升机未曾上升之前,抓住机舱下的雪橇,张坚想摆脱我的阴谋,就难以得逞了。 我这向上一跃,确然用尽了气力,跃得相当高。 (事后,好几个探险员对我说,他们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从雪地上开始起跳,可以跳得那么高,因为积雪松软,会使人下沉,不会使人上腾。自然,他们不知道我面向著下,那一跃,绝大部分用的是腰和背部的力道,与地面上是否有著积雪,并没有多大的关连。) 我在一跃而起之后,由于直升机翼转动,带起积雪乱舞,我一点也看不到甚么,可是我的双手,却十分肯定已经抓住了甚么。 我不管抓到的是甚么,只要那是直升机的一部分,我就可以攀进机舱去,我甚至已经决定进入机舱之后,把张坚从空中推下来。 可是,我虽然抓到了甚么,多半是降落架的一部分,那上面也结著一层冰,滑溜异常,虽然抓住了,可是抓不牢。再加上直升机在这时,忽然大幅度地震动起来。可能是由于上升的必然震动,也可能是张坚故意令得机身震动,我戴著厚手套的手,又不能太灵活地指挥手指的活动,所以,大约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之内,在众人的惊呼声中,我双手滑离了抓住的东西,自半空之中,跌了下来。 由于时间短,我并没有升高多少,大约只有一公尺左右,所以跌下来时,我稳稳直立在雪地上。 好几个人向我奔了过来,一抬头,直升机离我至少已有二十公尺,机身倾斜,正以极高的速度,一面升高,一面向外飞开去,我无论如何没有法子再去对付张坚的了。 在那时候,我心中真是又惊又怒。张坚那样对付我,我知道是一片好意,他不想我去涉险,宁愿他一个人去犯难。可是这样子对付一个朋友,那算是甚么行为?他如果在心中承认我是他的朋友,他就不应该用这样的方法来对待我! 当时,我只觉得血直往脑门冲,情绪激动已极,对著直升机,大叫了几声,陡然向一旁停著的几辆雪车,奔了过去。 众人又开始发出惊呼声,我甚么都不理会,跳上了其中一辆,向著直升机飞出的方向,直追了上去,一下子就把速度提得最高,令得车头和车身两旁的积雪,全都飞溅起来。 地上的交通工具和空中的交通工具相比较,占优势的总是在空中飞行的。从来也只有直升机追逐地面上行驶的车子,但是我现在,却在地面上驾著车子,去追在天上飞的直升机。 当时我的情绪虽然激动,但倒也不是一味乱来,我考虑到,雪车特别设计在雪地上行驶,没有轮子,用雪橇滑行,而且探险队使用的雪车,都是马力相当大的喷射引擎,可以轻易超过时速两百公里,要追上小型直升机,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。 追逐一开始,就证明我的料断不错,虽然我未能追上张坚,但当我全速前驶时,直升机始终在我的视线之中,并未曾飞得太远。 由于我专注直升机的航向,所以对于地面上的情形,反倒不怎么注意,我只是隐约注意到,有两架雪车,在离我不远处,迎面驶来,转眼之间,便已经交错而过,那可能是探险队员回基地去的车子。 我一直追著,大约在二十分钟之后,我发现我已经远离了基地。 在南极,一离开了基地之后,四顾茫茫,全是皑皑的白雪和坚冰--南极的冰,在凝结之际,由于夹杂著空气的缘故,绝大多数是白色的,飘浮在海面上的冰山全是白色的,就是这个道理,只有极少数的例外,冰块才会晶莹透彻。 所以,看出去,通过深蓝色的雪镜,全是一种带著淡青色的惨白色,十分诡异。尤其气温如此之低,有置身于奇异的地狱中一样的感觉。我一直以高速前进,这一带的地形虽然平整,但是也有不少起伏的冰丘,当雪车极快地掠过冰丘,会在空中滑行一大段距离,才又落下来,震荡得十分剧烈。 我相信在直升机上的张坚,一定也看见了我驾雪车在追逐他,所以他也提高了飞行速度,渐渐地,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拉远了。 我心中虽然气愤,但是也无可奈何,认定了直升机飞行的方向,仍向前驶著,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,直升机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,我也发现前驶的道路,十分崎岖不平,车又简直是在跳跃前进的,自然速度也减慢了许多,终于,直升机看不见了。 也就在这时,我又看到有两架雪车,在我前面,向我迎头驶了过来,双方迅速接近时,两辆雪车,阻住了我的去路,使我不得不停下来。 自那两辆雪车中,跳出四个人来,其中一个一下子拉开了我的车门,大喝道:“你驾驶雪车在极地行驶,怎么不打开无线电通讯仪?” 我吸了一口气,一时之间,也不及去在意那家伙的态度如此之差,回答道:“我不是极地的工作人员,不知道规矩。” 那人怔了一怔,伸手进车来,一下子扳下了一个掣钮,立时,我听到了张坚的声音,他哑著声音在叫:“回去,卫斯理,回去,你没有机会,一点机会也没有,你再跟在我的后面,会驶上冰川,当你发觉驶上冰川时,再想退回来就不能了。” 我耐著性子听他叫完,陡然之间,发出了一声大吼,我想,张坚要是不够镇定的话,这一下吼叫声,就足以令他震骇至机毁人亡。 我在叫了一声之后,骂道:“你是一个出卖朋友的贼,卑鄙小人。” 张坚的声音又传了出来,他在急速地喘著气:“随便你怎么骂,卫斯理,求求你别再追上来。” 我厉声道:“我偏要追上来。” 我根本不想再听张坚讲任何话,所以伸手把那个通讯仪的开关掣又扳了回去。 那四个人围在我的车边,不知道如何才好,我问:“你们是探险队员?” 那四个人一起点头,其中一个道:“还负责拯救的工作。” 我“啊”地一声:“你们到过田中博士飞机失事的峡谷?” 那人摇头道:“峡谷下是一条巨大的冰川,根本无法从陆地上接近。” 我无明火起:“那你们去干甚么?只是循例如此?” 那人也恼怒起来:“你总不能要求我们四个人一起丧生,去进行一件无意义的事。” 我挥了挥手,表示无意和他们争吵:“雪车如果在冰川上行驶,会怎么样?” 那四个人都戴著雪镜、厚帽子和口罩,帽沿上和雪镜旁,全是冰块,他们脸上的神情如何,根本看不清楚。可是从他们身体的行动上,我还是可以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。 这个问题的愚蠢程度,大抵和“一个人如果把头伸进一条饥饿的鲨鱼口中去会怎么样”相若。 那四个人没有出声,当然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才好。 我却不肯干休,又提出了我自己的看法:“冰川移动的速度十分缓慢,甚至看也看不出来,每一年,不过移动几十公尺,为甚么不能在冰川上逆冰川流行方向驾驶雪车?” 那四个人一听得我这样说,一起发出了一下怪声来,有两个还叫道:“天!这家伙甚么也不懂!” 另一个比较有耐心:“冰川运动,由于巨大的压力所形成,看起来十分平静的冰川,在它缓慢的行动之中,你根本不能知道甚么地方是陷阱,只要一遇上了陷阱,就会把任何东西扯进去,在冰块之中,挤榨得甚么也不剩下。” 听了那人的话,的确有点令人不寒而栗,可是除此之外,我没有法子。 我考虑了几秒钟:“我要去试一试。” 那四个人先是一呆,接著不约而同,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,极度夸张地笑--他们口罩上的冰花,就纷纷洒下来。 那个人又道:“天!你绝不能和冰川对抗,冰川的力量,甚至形成了如今地球上有五大洲的面貌,它的力量,无可抗拒。” 我点头:“我知道,甚至阿尔卑斯山、喜马拉雅山,也是冰川的力量推挤而成。但是我又不是要去和冰川对抗,我只是想在冰川上逆向行驶,我加上这辆车子,重量微不足道。” 那人叹了一声:“要是有一块巨大的冰块,忽然倾斜了,那你怎办?” 另一个人阻止了那人:“我看别对他说了,我们遇到超人了,超人,你还是飞向前去的好,放弃这辆微不足道的雪车吧。” 这个人在讽刺我,我自然听得出来,反正我已经决定了,也懒得再和他们多说,所以,只是冷笑了一声,立时发动了引擎。 那四个人一看到我的行动,立时大叫起来,一个探进车身来,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,厉声道:“根据极地上的国际规章,我们有权禁止你继续前进。” 我向上指了一指:“刚才有一架直升机飞了过去,飞向冰山峡谷,你们为甚么不阻止它?朋友,田中博士驾机失事,只要有亿分之一的机会去救他,我都一定要尝试。” 那人企图把我自车中扯出来,我只好叹了一口气,一圈手,把他的手臂扭得非放开我不可,然后,我用力一推,把他推得向外仰跌了出去,同时让雪车向前迅速驶出。 那四个人还不肯罢休,他们很快地跳进了车,随后追来。 我看到他们追了上来,但是不加理会,仍然把速度提得最高,约莫又过了半小时,我已经看到了巍峨耸立的冰山,两面相对的冰山离我越来越近,我看到随后追来的雪车,停了下来。 由于我仍然在高速前进,所以追上来的车子一停下,转眼之间,就成了雪地上的一个小黑点。这时,我也陡然惊觉到,那四个人之所以停了下来不追,一定是由于我已驶进了危险的冰川范围之内了。 放眼看去,在冰川上行驶,和在别的地方行驶,全然没有分别。 冰川的移动速度十分慢,根本觉察不到。当然,我知道在冰川上,处处隐伏著危机,但是在南极的其他地方,又何尝不是一样。 车子两旁,全是高耸的冰山,冰山上的峰岭,都是尖峭的,看来是毫不留情的陡险。峡谷的底部,大约有两百公尺宽。 开始驶进峡谷,冰川的表面,还十分平坦,可是在十分钟之后,困难就出现了,先是极度的不平,车子跃过了一层冰块,跌进了一个相当深的冰坑中。 好不容易自那个冰坑之中挣扎了出来,向前一看,我不禁傻了。在前面,是一大堆乱堆著的冰块,足有十公尺高,把前进的去路完全堵住了。 那一大堆乱冰块,是一座巨大的冰山,在冰川的运行中,被超乎想像的巨大压力所挤碎而形成,虽然不是十分高,可是车子也绝对无法再向前去。 在这样的情形下,我也不禁犹豫了起来,看来,只有弃车步行了。 想了一想,决定在弃车之前,和张坚联络一下。虽然已经进入了峡谷很久,可是一直未曾见到张坚的直升机。 我扳下了通讯仪的开关,听到了一阵嗡嗡的声响,我提高声音,叫著张坚的名字:“张坚,你现在在甚么地方?我驾车在冰川上行驶,遇到了阻障,准备弃车步行,你如果能飞回来接载我,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。” 我连说了三遍,都没有回音,正在极度疑惑,看到通讯仪上有一个掣钮,不断在闪著红色的光芒,我把那掣钮按了下去,立即听到了探险队长的声音:“基地和张坚的联络,在十五分钟前中断,看老天的分上,你在还可以后退的时候,快点后退吧。” 我大吃了一惊:“联络中断……是甚么意思?” 队长的声音听来像是在哭叫:“我但愿知道是甚么意思!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。张坚和基地的通讯联络中断,可以是许多情形,最好的情形,自然是他不愿意和基地联络。而最坏的情形,自然是他已经机毁人亡。 由于冰川上的情形,十分平静,峡谷中的强风,也不如想像之中那么强烈,所以我宁愿采取较乐观的看法。 我回答队长:“现在,至少已有三个人在这个峡谷中遇了事,我必须继续前进。” 我在通讯仪中,听到了队长发出了一阵如同儿童呜咽般的声音,我不再和他对话,打开车门,把估计可以带在身上,又有用的东西,全部搬了下来。 我脚踏在冰川巨大的冰块上,我仍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冰川的移动,不必多久,我便攀越过了那一道约有十公尺高的冰块障碍。 这时候,我感到自己是童话故事中的人物,穿著奇异的鞋子,攀越过一座由巫师发动魔法而移到眼前来的玻璃山,去追寻一个不知道要经过多少重困难,才能追求得到的目标。 把装备放在冰地上拖行,负担倒并不太重,可是一步一步向前走,比起驾驶雪车风驰电掣来,自然不可同日而语。 放眼望去,全是一片冷寂,彷彿置身于宇宙的终极,连生命也几乎暂时冷凝。 人在这样的极地冰山峡谷之中,简直还不如一个微生物,环境的影响可以使人产生许多平时想不到的想法,我这时正一步一步向前走著,可是思绪却紊乱无比,不知在想些甚么。 令我差可告慰的是,被形容得如此可怕的冰川,显得十分平静,和两旁的冰山一样,都静止不动,也没有碰到甚么危险的陷阱。 峡谷中的风势,相当强烈,幸好我是顺著风向在向前走,当然省了不少力。在那时候,我根本想也未及想到回程应该怎么办,向前走去,会发生甚么事都不知道,如何还能顾及回程? 在紊乱的思绪之中,想起这次事件的一切经过,都莫名其妙到了极点。但就是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,使得我在南极的一个冰川之上步行。 我不能安安稳稳坐在家里,一定会有怪异的事,把我卷进漩涡去,不是在南极冰川土艰难地前行,前途茫茫,就有可能在澳洲腹地的沙漠之中,面对著烈日和毒蜥蜴。 我不断在走著,体能的消耗相当大,口中喷出来的热气,令得口罩的边缘,都布满了冰花,这时候,峡谷因为山势的缘故,看来像是到了尽头,前面变得相当狭窄,是一个弯角。在那狭窄之处,巨大的冰块,堆得极高,在最上面的冰块,发出可怕的“格格”声,那是由于巨大的压力,缓缓地,但是以无可抗拒的力量,在把冰块挤压出裂缝来的声音。 这些巨大的冰块,会随著冰川,向前移动,在若干年之后,会一直移动到海边,成为海面上飘浮的巨大冰山。我抬头向上望,要攀越这样高的冰山,真叫人怀疑自己的能力,是不是可以做得到。 可是既然已到了这一地步,我总得向前进,至少,我希望可以发现一些飞机残骸还是甚么的,那也就不虚此行。我停留了片刻,嚼吃了一些极地探险人员专用的含有高热量的乾粮,在冰块上刮下一些冰花来,放在口中慢慢融化。 然后,我开始攀登那座冰峰。 我曾跟世界上最优秀的攀山家布平一起攀过山,连他也承认我的登山技术一流。可是攀登由岩石组成的崇陵峭壁,和攀登由冰块组成的冰山,全然是两回事,几乎是十公分十公分地把身子挪移上去,厚厚的手套,又使得手指的动作不够灵活--但如果除下手套的话,只怕在十分钟之内,我的双手,就剩下秃掌,手指会因寒冷而变硬变脆,一起断落。 我咬紧牙关向上攀著,利用著每一个可供攀援向上的冰块的棱角。冰块堆挤在一起的高度,超过一百公尺,我全然不知过了多少时间,也不去理会自己向上攀援的成绩如何,心中所有的唯一意念就是要令得自己的身子向上升,向上升! 如果不是在这种特别的环境之中,我决不认为我身体的潜能可以发挥到这一地步。南极的永昼,使我不知时日之既过,我决不敢稍事休息,直到我抬头上望,我已经可以到这冰障的顶端了,才回头向下看去。 这一看,才知道自己攀了多高,一阵目眩,几乎没有摔了下去!我急速地喘著气,攀上了最后的一公尺,在那时候,整个人像是根本已不存在,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散了开来,虚无缥缈,不知身在何处。这种感觉,自然是极度的体力消耗之后的疲累所带来的。 不但是体力消耗殆尽,连我的意志力,也几乎处在同一状态,冰障的顶部,巨大的冰块十分平坦,我真想在冰块上面躺下来,就此不动,让寒冷和冰雪,把我的躯体,永恒地保存起来。 在某些环境之中,人的确会产生这样想法,深水潜水员就知道,如果身在深海之中,而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,那是再危险不过的事,经常穿越沙漠的人也知道,如果口渴到了一定的程度,也会产生永远休息的这种念头。 人在特殊的环境下,产生这种念头,心境甚至极度平静,就像倦极思睡,再自然不过。这是一个人求生的意志已经消失之后的思想反应,所以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情况。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,已经几乎在那大冰块的顶部,横卧了下来,我心底深处,还存著一些意念,不能躺下来,还要设法下这座冰障,再继续向前走。 可是,除了那一灵不昧的一点意念,我整个身子,都在和意念对抗著,我立即又想到:算了吧,就在这里躺下来算了! 我甚至缓慢地伸了一个懒腰,连那一点对抗的意念也不再存在,准备躺下来了。 然而,就在那时候,我看到了那架直升机。 一时之间,我真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,以为那只是我在极度疲劳之后所产生的一种幻觉。 可是,的的确确,是那架直升机,深色的机身,深色的机翼,就停在离那巨大的冰障,只不过一百公尺左右之处,那地方的峡谷已经相当宽,冰川的表面上也十分平整,是直升机降落的一个理想的地点。 我足足呆了有一分钟之久,先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,接著,又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,随即,我发出了一下尽我能力所能发出的欢呼声,身子也挺立了起来。 直升机好端端地停在前面,那证明张坚没有遇到甚么意外。 我继续大叫著,然后,精力也恢复了,把一枚长长的钉子,钉进冰中,系上绳索,就著绳子,向下纵去,很快地又踏足在冰川之上。 我一面叫著,一面仍向前奔去,叫的话全然没有意义,是高兴之极,自然而然发出的呼叫声。 来到了直升机旁边,我抬头看去,看到机舱中好像有人在,我迅速攀上去,机舱的门只是虚掩著,打开舱门,我已经看清楚,在机舱中的那个人,并不是张坚,是一副好好先生模样的田中博士。 田中博士“坐”在一个座位上,微张著口,一动也不动,我还未曾进舱去,就可以肯定他已经死了。因为在他的脸上,结著一层薄薄的冰花,使他的肤色,看来呈现一种异样的惨白。 突然之间,看到了田中博士的尸体,极度意料之外。根据探险队中所有人的分析,他驾驶的飞机,既然遇上了大风雪团,那就应该连人带机,都变成粉碎了。 但是如今,他虽然已经死了,身上却看不出有甚么伤痕。 为了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,我进了机舱,试图把他下垂的手臂提起来。可是他的身子,早已经僵硬,手臂已无法抬得起。他已经死亡,那毫无疑问。一连串的疑问,也在这时一起涌上我的心头:张坚到哪里去了?温宝裕呢?是不是也是死了,尸体在那里?田中的飞机遇到了甚么情况,何以他的尸体可以完整地被保留下来?问题多得我一个也无法解答。 我又探身出机舱,大声叫著,希望张坚就在附近,可以听到我的叫声。 但是我发现,我的叫声,全被峡谷中的强风淹没,根本传不出去,所以放弃了叫嚷,回到机舱之中,本来我想发动直升机,利用机翼发出的声响,来引起附近的人注意。但是我发现了求救设备,我取起一柄信号枪来,向著天空,连射了三枪。 三股浓黑的黑烟,笔直地升向空中,在升高了好几十公尺,才被强风吹散。而浓烟射出的声响,连强风都掩盖不住。 我跃出了直升机,四面看看,等待著有人见到黑烟,听到了声响之后的反应。 不多一会,我就看到,在一边的冰山悬崖,距离我站立之处,高度大约一百多公尺,有一小点黑色的东西在摇动。 由于长时间在冰天雪地之中,虽然有著护目的雪镜,可是长时间强光的刺激,也已使我双眼疲倦不堪,尤其向高处望,光线更强烈,看出去,视线更是模糊。但是那一团摇晃著的东西颜色相当深,在一片白茫茫之中,还是可以看得见。 我用力眨著眼睛,直到眼睑生痛,已看清了在那冰崖之上,在晃动著的,是一个人的双臂,这个人身形看来相当矮小,我陡然在心中尖叫了起来:温宝裕,那是温宝裕! 我急急奔向前去,由于奔得太急,一下子跌倒,在平滑的冰面上滑出了相当远,我心中没有别的愿望,只盼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象才好。 站直身子,才发现我离冰崖太近了,在这个角度,就算冰崖上有人出现,我也不能看见,我正待急急后退间,突然看到一段绳索,自上面缒了下来。 我发出了一下欢呼声,走前几步,双手紧握住了绳索,才知道刚才看到的,不是幻象。双手交替著,缘绳攀上去,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,尤其在知道了温宝裕还好好地活著,心情的兴奋,几乎可以令得体能作无限止的发挥。这时我向上攀缘的速度之快,南美长尾猴见到了,会把我引为同类。 等我攀上了冰崖,才发现冰山在那地方,形成一个相当大的平整空间,宛若一般崇山峻岭中的石坪,等我踏足在那个冰坪上时,温宝裕已一步一步,向我走了过来,我迎向前去,一把抓住了他,一时之间,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。 本来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,但现在却变成了事实,真是温宝裕,真是这个超级顽童,他活生生地在我的眼前。 温宝裕显然也有著同样的激动,他也紧握住了我的手,我们四手紧握著,不愿松开来,但是他又显然急于指点我去看甚么,所以他只好抬起脚来,用脚向一旁指著,要我去看。 我循他所指看去,一看之下,我也不禁呆住了。 我的震呆程度是如此之甚,以致在一时之间,我忘记了身在极地的冰山之上,我唯一的念头是:我要把我一眼看到的景象,看得清楚一点,而戴著的雪镜,是妨碍视线的清晰的。所以,我连考虑也不考虑,一下子就摘下了雪镜,希望把眼前的景象看得清楚一些。 可是这个动作,实在太鲁莽了,令我立时就尝到了恶果。 雪镜才一除下,双眼就因为强烈的光线,而感到一阵刺痛。我总算惊觉得快,在我和温宝裕同时发出的一下惊呼声中,我立时紧闭上眼睛,同时,也立即再戴上了雪镜。 在刺痛未曾消减之前,我不敢再睁开眼来,唯恐双眼受到进一步的伤害。 在我紧闭双眼的时候,眼前只是一团团白色的,不规则的幻影,在晃来晃去,无法再去注视眼前的景象,我只是问著,声音不由自主,带著颤音:“这……是甚么?” 温宝裕立即回答我:“不知道,真的,不知道。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。这时,我虽然紧闭著眼,但是刚才一瞥之间的印象,却也深留在我的脑海之中。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甚么,但是把看到的景象,如实形容出来,总还是可以的。 我循著温宝裕用脚指点的方向看去,首先看到在距我约有三十公尺外的一幅冰崖。那幅冰崖,和冰山其它部分,呈现耀目的白色不同,是极度晶莹的透明,简直就是一幅透明的纯净度极高的水晶。 而就在那幅透明的冰崖之内,我在一瞥之间,看到了许多……怎么说才好呢?若是只凭看了一眼的印象,应该说,我看到了许多东西。用“东西”来笼统形容我所看到的,总可以说确切。 自然,我也可以说,在那一霎间,我看到的是许多动物,甚至可以说,是许多人,但是在未曾看真切之前,我宁愿说我看到了许多“东西”。至于那是甚么东西,我说不上来。相信就算再多看几眼,还是说不上来--温宝裕不知已看了多久,可是,当我问他那些东西是甚么之际,他一样答说不知道。 在我紧闭著双眼之际,温宝裕问了我好几遍:“卫先生,你眼睛怎么了?” 我答:“不要紧,刺痛已在消退。” 当他问到第四次时,我感到刺痛已经减退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,我也实在等得急,所以,重新又睁开了眼来。面对著那片冰崖,看到了在透明的冰崖之中的一切。 由于景象实在太奇特,所以有一两个问题,我应该急著问的,也忘了问,例如张坚在甚么地方之类,我只是全神贯注地盯著前面看,温宝裕紧靠我站立著,我简直如同石像,至少呆立了超过十分钟。 我看到的是甚么呢? 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回答,那么,我的回答只有一句:“不知道。” 但是,我却可以详详细细,形容我所看到的景象--必然十分详细地形容,不然,根本无法表达出眼前景象的那种无可名状的奇诡。 我所看到的一切,全在冰崖之后,那平滑晶莹透明的冰崖,究竟有多厚,无法知道。 所谓“看到的东西在冰崖之后”,正确一点说,应该是:在冰崖之中,看到的一切,全被晶莹透明的冰所包围著,也就是说,一切东西,全凝结在巨大无比的冰崖中。 在冰崖中的东西,四面全是坚冰包围,一动也不动的,可是在冰里面的许多东西,给人的感觉,却不是静态,而是动态。 举一个例子来说,有一种东西叫琥珀,树脂凝结而成,在琥珀之中,往往有著昆虫。如果有一只昆虫,正在展翅欲飞之时,恰好有一大团树脂落在它的身上,把它裹住,若干年后,树脂变成了琥珀,在琥珀中的昆虫,仍然是展翅欲飞的形态,给人的感觉,也就是动态,不是静态。 这时,我所看到的,在透明的坚冰中,那些给人以动态感的东西的情形,正是如此。 由于冰崖不知道有多么厚,虽然透明晶莹,但是被冻结在里面的东西很多,有的在冰崖深处,只见影绰可见,不像是在冰崖这表面处的那些,看来如此清晰。 说了半天,冻结在冰崖之中的,究竟是甚么东西呢?我实在说不上来,但可以肯定的是,它们一定是生物,或者说,它们一定是动物。 我走近冰崖,伸手可以摸到平滑的表面,距离我最近的是一群看起来像是蜘蛛一样的东西,有著浑圆的身体,和长得出奇的凸出物(姑且可以称之为脚),但又只有四条。在“腿”和“身子”上,都有著密而长的细刺,或许那是毛,色作深褐,极可怕的是在浑圆的“身体”的中间部分,有一个球状凸起,那个凸起,大小如同网球,在那个凸起之上,又有两条长长的凸出,可以姑且称之为“触须”,而在“触须”之上,又各有一个小球,大小如乒乓球。 那一群,至少有十七八个这样的东西,“腿”或“触须”的姿态,各自不同,有的看起来像是正在爬行,而有的,看起来像是正在“搔痒”。这种东西的球状凸起,甚至在冰光掩映之下,还有著闪光,看起来像是活的,形态狰狞可怖。而当我第一眼看清楚其中正在“爬行”的那一个这样的东西时,那东西像是要向我冲过来,令得我不由自主,向后退了一步。 在退出了一步之后,我才有足够的镇定,去想那些东西。被冻结在极度坚硬的冰崖之中,不可能爬出来。虽然说离我最近,但是,至少也在冰崖的表面五公尺之后,我和它们之间,隔著至少五公尺厚的坚冰,不必害怕它们的攻击。 在那种蜘蛛状的东西之旁,是一大堆,重重叠叠堆在一起的另一种东西,那种东西看起来像是甚么爬虫类,色灰,无头无脑,长度约在半公尺到一公尺之间,椭圆形,有著略带拱起的硬甲,在硬甲之旁,是许多看来似脚非脚的凸出物。 这一大堆东西的形状,绝不属于看了之后,可以令人开胃消滞的那一类,但是不那么令人震悸,有一些生物的样子,与之类似,例如古代的三叶虫,或在南中国海沿岸地区,可以见到的鲎鱼之类,样子就差不多。 但是,在那堆东西后面的几个东西,看起来就可怕之极了,看得我不由自主,连连喘气,喉间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来。 【第八部:冰崖之中怪物成群】 那几个东西,十分高大,足有三公尺高,最下面是粗而短的一个圆柱,那个圆柱,显然不是这种东西原来的身体,而是外来的物事,也看不出是甚么质地制造。那情形,就像是一头直立的大熊,但是两条后腿,却并在一起,套在一只圆柱形的筒中。 在那个粗短的圆柱之上,是一个相当庞大的身体,上面是一个头,头部的结构,倒倒类似我们如今所熟悉的脊椎动物,有圆如铜铃的双眼,和浓密的体毛。 在应该是脊椎动物生长前肢的地方,也有著类如前肢的肢体,而应该是爪子的地方,“手指”看来又细又长,像是忽然之间长出了五条蛇,有的,甚至还纠缠在一起。其中有一个这样的东西,那五条蛇一样的手指,正缠住了一只那一堆的怪东西,看情形是想将之抓起来。 这种东西,算是甚么?它是一种动物,这毫无疑问,但是这又是甚么动物?它的样子是如此可怖,比想像中的妖魔鬼怪,还要可怖得多,若说它是“鬼趣图”中的一只独脚鬼,那庶几近似,可是它又那么实在地凝结在透彻的冰崖之中。 还不止如此,在那种类似独脚鬼形状的东西旁边,还有两个更令人吃惊的东西在。 那两个东西,也是动物,只能看到它们的一部分,我猜,那一部分,可以算是它们的头部,形状就像是放大了几万倍的某种昆虫的头部,在篮球大小的球体顶端,有著两个网球大小的大半球状凸起,而在那个半球体上,又是无数小球体,虽然冻结在冰崖之中,那些无数小球体,看起来还像是在闪耀著各种不同颜色的光采。而有些颜色,难以形容,因为我在此之前,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颜色。 在两个网球般大小的球体之下,是许多孔洞,排列有规则,整个的颜色,是一种淡淡的灰白色,看起来怪异莫名。 只能看到它们头部的原因,是由于它们的头部以下,全藏在一个相当大的、椭圆形的,看起来如同鸡蛋一样的东西中。 这种情形,使得那个东西,看起来像是刚弄破了蛋壳,自蛋壳之中探出头来的甚么鸟类。 然而,他们藏身的那个“大蛋壳”,又显然并不是真的蛋壳。 那只不过是一种器具,一眼就可以看得出,那绝不是它们身体原始的一部分,就像是那些“独脚鬼”的“脚”,不是身体的一部分,是套上去的。 那种“蛋壳”的前端,有著许多块状凸起物,在这种东西的下面,冰呈现一种异样的白色,而整个“蛋壳”的颜色深黑。 这两个东西之令人吃惊,还不单是因为它们头部的外形,看来如此骇人,更在于那两个“蛋壳”,一看就可以看出,是高度机械文明的制成品。 一看到了那两个“蛋壳”,和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,我当然,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外星生物,来自别的星体上的怪物。 我所详细形容出来的东西,只是列举了几种形体比较大的而已,其它形体较小的古怪东西,还有极多,有一种看来像是石头雕成的,菌状的东西,一簇一簇地在一起,上面花纹斑斓,看起来极是绚丽。 我和外星生物有过多次接触,把这些东西,当作是外星来的生物,是自然而然的事。 可是,在我身边的温宝裕,这时忽然说了一句:“你看冰崖中的景像,可以和温峤燃著了犀角之后看到的鬼怪世界相比拟?” 我陡地呆了一呆,“啊”地一下:“是啊,那真是鬼怪世界,只怕温公当年燃犀之后,见到的怪物再多,也不能和如今……这里相比。” 温宝裕靠得我更近了一些:“卫先生……这些全是生物,它们……全是活的?”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寒冷的空气大量涌进了体内,有助于使我的头脑冷静,我摇头:“它们曾经活过,如今自然死了,你看,它们一动也不动,四周围全是坚硬之极的冰块。” 温宝裕又问:“卫先生,它们是甚么?” 我缓缓摇著头,刚才,由于太专注于眼前的景像,我的脖子,有点僵硬,这时在摇头,显得不很自然:“我不知道,但是我想……最大的可能,那是许多种来自外星的生物。” 温宝裕的声音之中有著怀疑:“外星来的?那么多种?我已经约略算过一下,可以看得到的,至少已超过五十种不同的东西……而且还有一些,看起来……不像是生物,你看那个……” 温宝裕一面说,一面伸手向前指著,我也早已看到了那东西,由于那东西的形状太奇特了,不规则到根本无以名之,真要形容的话,只好说它看起来像是一座现代派的钢铁雕塑品,大约有二公尺高,耸立在那里。这样形状的东西,尽管我一向认为,外星生物的形状不可设想,但我也无法设想这东西是一个动物,勉强可以说,有点像是一种植物。 我迟疑著:“总之,在冰崖中的这一切,我们以前从未见过,不但我们没有见过,只怕地球上没有人见过这种怪东西。” 温宝裕像是要抗议我的这种说法,我不等他开口,就已经道:“晋代这位温先生或许见过许多鬼怪,但是我不认为他见到的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些怪物。” 温宝裕还是说了一句:“至少,所看到的……全是前所未见的怪物。” 他这样说,倒没有法子反驳,我只好闷哼一声,不作反应。 温宝裕忽然又急急地道:“当时,我偶然看到了冰崖之中,好像有许多东西在,田中博士也看到了,他要不顾一切飞过去看看……其实也很正常……可惜他……唉,真不知是谁的错。” 直到他这样说了,我才陡然想起,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……问题实在太多了,真不知从何问起才好,我挥了挥手,先问道:“张坚呢?” 温宝裕“啊”地一声:“他不让我进去,自己进去了。” 我呆了一呆,一时之间,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,他一面说著,一面伸手指向冰崖的另一边,我循他所指看去,看到冰崖在那部分,有一个屏障似的倾出,我急急走了过去,看到冰屏后面,是一道相当宽阔的隙缝,情形一如山崖之中的石缝,可供人走进去。 看到了这种情形,温宝裕的那句话,自然再容易明白都没有了,他是说张坚从那个隙缝之中,走了进去。 @奇@我闷哼了一声:“你这次倒听话,他叫你别进去,你可就不进去了?” @书@温宝裕声音苦涩:“我……已经闯了大祸,不敢再……乱来了,而且,他告诉我,说你在后面追著来,他还说他很知道你的脾气,就算爬行著,也会追上来,所以他又叫我在外面,以便接应。” 想起张坚的行为,我真是忍不住生气,他可能只以为我驾著雪车前来,没料到冰川之上,障碍重重,我为了翻越这些冰障,真是吃足了苦头。 温宝裕又道:“当我听到信号枪的声响,和看到浓烟升空,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来了,卫先生,看到你真是太好了。” 在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,温宝裕好像成熟了不少。而在这时候的话,听来也十分衷心,不是甚么滑头话。说起来,田中博士的飞机失事,我也有不是,如果不是我坚持不让他下机,田中自己一个人驾机走,自然不会有如今这样的意外。 但是,自然也不能有如今这样的发现。 如今,我们究竟发现了甚么,有甚么意义,我还一点头绪都没有,但是在冰崖之中,冻结著那么多形状如此古怪的生物,这总是异乎寻常的大发现。 我叹了一声,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,想安慰他几句,但是却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,只是道:“来,我们一起进去看看,张坚真不够意思,见了面,我还得好好地骂他。” 温宝裕却立时道:“张先生已约略对我说了经过,我倒觉得,他撇下你自来涉险,用意是和你不让我下机,要我立刻回去一样。” 这小子,在这当口,说话还是不让人,我狠狠瞪了他一眼,可是我想由于大家都戴著雪镜,再发狠瞪他,也起不了甚么效果,自然是也懒得和他分辩,已和他一起自那冰缝之中,走了进去。 一进入冰缝之中,温宝裕不由自主,发出了惊怖的呻吟声。 别说他是一个从来也没有冒险经历的少年,连我,不知经过多少古怪事情,也要竭力忍著,才能不发出同样的声音来。 那个冰缝,不知是怎么形成的,它把那座巨大的冰崖,从中劈成了两半,一走进去,两面全是晶莹透明的冰,而两面的冰崖之中,又全冻结著各种各样、千奇百怪、奇形怪状的东西。温宝裕无疑十分勇敢,也十分富于幻想力。但是躺在家里自己的房间中,翘起腿来胡思乱想是一回事,真正进入了一个幻想境地,一切的想像全变成了事实,根本不可能的事,一下子全出现在眼前,那又是另一回事。 我们这时的情形,就是这样,一进入冰缝之后,就置身于幻想世界。和在冰崖之前,凝视著种种色色,冻结在冰中的怪物,所得的感受,又自大不相同。 那时,冰中的怪东西,距冰崖表面,更近的也有好几公尺,进入了冰缝,那些无以名之的怪东西,就在贴近冰的表面处,有的,甚至于它们的肢体的一部分,还在冰的表面之外,暴露在极其寒冷的低温空气中,一个如同蜘蛛的东西的一条“长腿”,横亘著,阻住了我们的去路,我们两个人,实在不知道怎么才好! 我呆了一会,小心伸出手,想把那手臂粗细,又裹著一层冰的那只“脚”推开一点,好走过去,谁知道那东西十分脆,手才向前推了一下,就“拍”地一声,齐著冰的表面,断了下来。 温宝裕在我的身边,发出了一下惊呼声,像是怕那断下来的东西,会飞起来,扑向他,把他抓住。他紧抓住了我的手臂,一动也不敢动。 我注视著落在冰上的那一大截肢体--那毫无疑问,是那种怪物的一截肢体,也有唯恐它忽然活动起来的恐惧,所以要过了一会,才能开口:“宝裕,我敢说,没有人可以想像,世界上有这样的一个‘恐怖洞’在。” 所谓“恐怖洞”是一般大型游乐场中常有的设施--游人进入一个黑暗的洞中,在黑暗之中,不时会有一些鬼怪扑出来吓人一大跳的那种游戏。 温宝裕的声音发著颤:“别……开玩笑了,我实在十分害怕。” 我没有拾起那截肢体来,两人跨过了它,继续向前走去,不多久,有一个东西,身体的上半截,全在冰的外面,斜斜地伸向外,连我也没有勇气再去推,要是一推之下,那上半截身躯,又断了下来,这实在不知如何才好。 那身子的上半截斜斜伸在冰外,是一个看起来由许多细长的棍子组成的圆柱体,上半截--就在我面前,伸手可及处--是一个尖头尖脑的“头部”(我假定是头部),长著许多刺不像刺,毛不像毛的东西,在那些毛或刺之中,有著两个球状的凸起--这些怪物,大部分都有著这种凸起,那是甚么器官,是“眼睛”? 那东西的两个球状凸起,如果是眼睛的话,那么它就正在“看”著我们。 自然,在那半截身躯上,也罩著一层薄冰,可是那和赤裸裸地面对著这样的一个怪东西,也没有甚么区别了。 我们在那怪东西面前,呆立了好一会才定过神来,温宝裕怯意地道:“它……真是曾经活过的,你看,它像是不甘心被冰冻在里面,硬是要挣出来,可是只挣出了一半,下半身还是被冰冻住了,天……那许多冰,一定一下子形成,所有的东西被冰包住,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。” 我早就认为,温宝裕想像力十分丰富。我乍一见到冰崖之中的那种奇异景象,隐约地、模糊地有“十分熟悉”的感觉。但是这种情景,又是我从来未曾见过的,所以虽然曾有过这样的感觉,也想过就算,没有进一步地深究下去。 直到这时,听得温宝裕如此说,我心中陡地一亮,不由自主,“啊”地一声:“这……这情形,就像两千多年之前,维苏埃火山突然爆发,数以亿吨计的火山灰,在刹那之间罩住了庞贝城,把城中所有的一切,全都埋进了火山灰一样。” 温宝裕立时道:“情形有点相类,但可能来得还要快,你看,冰中的那些怪东西,有的动作,一看就可以看出,只进行到一半。” 我想了一想:“更快,那应该用甚么来作比喻?快得就像……像核武器爆发?耀目的光芒一闪,不到十分之一秒,所有的生物就完全死亡!” 温宝裕同意:“大约就是那么快,可是所有的生物死亡的方式不同,这里的生物,全被冻结在冰层之中……这是一种甚么样的变化?” 我自然无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,只好摊了摊手,和他一起,避过了那个上半身斜伸出来的怪东西,继续向前面走。 才走出了不几步,温宝裕发出了一下低呼声,我知道他发出惊呼声的原因,是因为在前面,有一个“怪东西”,竟然是活动的。 但是我却没有吃惊,因为我早已看到,那不是甚么“怪东西”,虽然厚厚的御寒衣,加上帽子、雪镜、口罩,看起来样子够怪的,但那是和我们一样的人,而且,当然就是张坚。 张坚那时,站在一个“头部”有一半在冰层之外的怪物面前,双手无目的地挥动著,那个怪物的头,像是一个放大了几千倍的螳螂头,呈可怕的三角形,有著暗绿色的半球状凸起。 他分明极度迷惘,我和他心境相同。所以,我没有大声叫他,只是默默地走到了他的身前。他抬头向我看了一眼,喉际发出了一阵“咯咯”的声响,也不问我怎么来的,只是用听来十分怪异的声音问:“这是甚么?天,这是甚么?” 我比他略为镇定,对这个问题,可以作出比较理智的回答:“是许多我们从来未曾见过的生物,不但我们未曾见过,也从来没有人见过,不存在于任何的记载。甚至,随便一个人的想像力多么丰富,也无法想像出世上有那么多的怪东西。” 张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,他呼出来的气,透过口罩,在寒冷的空气之中,凝成了一蓬白雾。 他道:“那些……生物……在这里,竟是那么完整。现在我知道我在……海底的冰层,看到的是甚么了。” 我不禁“啊”地一声,记起了自己为甚么才到南极来。 由于张坚在海底的冰层中,发现了不知甚么东西。他在海底冰层中发现的景像,和这里一样? 张坚采集的,内中有著生物胚胎的冰块,送到胡怀玉的研究所去的那些,内中的胚胎,就是这里的许多怪物之中某一种的胚胎?发展起来,就会变成某一种怪东西? 如果真是这样,那么胡怀玉…… 想到这里,我思绪紊乱之极,我疾声问:“你在海底看到的是甚么?我一再问你,你都不肯说。” 张坚向我望来,语音苦涩:“不是我不肯说,而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。即使是这里的景象,叫你说,你怎么说?” 我问:“海底冰层之中看到的,就和这里一样?” 张坚摇著头:“不,可怕得多。” 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:“可怕得多,那怎么可能?我实在想不出还有甚么情景,会比这里更可怕。” 张坚停了片刻,急促地喘了几口气:“这里的一切完整,而我在海底冰层中所看到的一切,全支离破碎的……全是这种怪东西……的残缺的肢体<奇 书 网>,没有一个完整。”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,不禁打了一个哆嗦,的确,如果全是各种各样怪东西的肢体,那真是比目前的情形,还要可怕得多。 而且,那也更难知道究竟是甚么,难怪张坚一再要我去看,他的确是无法说得上来他看到的是甚么? 我同时也明白了,何以在探险队长说到,他可能遇到田中博士一只断碎了的手掌时,他的反应如此激动:他想到了海底冰层之中看到的可怕景象。 张坚指著他面前的那个怪物:“这里有那么多……完整的……我相信在海底冰层中的那些,原来也是完整的,许多年来,冰层缓慢移动,被弄得支离破碎了的。” 张坚又“咕”地一声,吞了一口口水:“冰层的移动十分缓慢,但是力量极大,不管是甚么生物,总是血肉之躯,一定……” 他才讲到这里,我又陡地想起一桩事来,忙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等一等,冰层移动……照你的意见,冰层从这里移动到你看到的海底,那要多久?注意,我问的是冰层的移动,不是冰川的移动。” 张坚回答:“我懂,冰层的移动极慢,那一段距离,可能要几十万年,几百万年,谁知道确切的时间是多少?人类的历史不过可以上溯几千年,就算从原始人开始,也不过几十万年。” 我指著眼前的那个怪物:“那么,照这样说来,这些东西,被冻结在冰层之中,已经超过了几百万年,甚至于更久远?” 张坚想了一想:“十多年前,加拿大科学家在南极西部的一个探险站,用特殊设计的钻机,钻下去近两干五百公尺深处,较到了冰块的样本,在那次得到的标本中,甚至可以知道几千万年之前,或者更久,空气中氧的成分,也与如今的空气中氧的成分有异,在极地上取得的标本,可以推算到上亿年之前,不算是甚么希罕的事。” 我有点激动得发颤:“那么,你在寄给胡怀玉那些含有生物胚胎的冰块时,也是早知那些胚胎,有可能是上亿年之前留下来的?” 张坚坦然道:“至少在科学上,可以作这样的假设。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,苦笑了一下,隐隐感到胡怀玉的忧虑,也不一定没有道理。 上亿年,谁知道上亿年之前的生物形态是甚么样子! 那可能是地球上三次冰河时期中的生物,早就有人认为,地球文明,由于冰河时期而结束,然后,又再开始。如果这种说法成立,那么,地球已有过三次冰河时期,有过三次地球文明的覆亡,我们如今这一代的地球文明,就算从猿人开始算起,是第三次冰河时期结束之后的事,是地球上的第四代文明。 而且,地球上曾发生过三次冰河时期,也只不过是一种推测。推测中的第一次冰河时期称为“震旦纪冰期”,震旦纪,那是地质学上的名称,估计距离现代,是在五亿七千万年到十九亿年之间。 五亿七千万年到十九亿年,真正难以想像那是多么悠远的岁月! 在那悠远的岁月之前,更是连推算都无法推算的事情了。 我在刹那之间,想到了许多问题,也感到我现在看到的那么多怪东西,大有可能,不自外星来,更有可能是地球上土生土长的东西,只不过不知是哪一代地球文明的生物而已。 如果那些怪物,在近十亿年之前,生活在地球上,那么形态如此之奇特,倒也可以想像。每一次冰河时期的大毁灭,再由最简单的生命,进化成为复杂的高级生物,无论如何,“下一代”的外形,不能和“上一代”相同。 我在杂七杂八地想著,温宝裕拉了拉我的衣袖,指养冰层的深处:“看,那里面,还有两个像是坐在蛋壳中的东西在。” 我自然知道他所说的“坐在蛋壳中的东西”是甚么东西。那种东西,只有头部露在外面,而身子隐没在一个如同蛋壳般的容器中。 我循他所指看去,果然又有两个在,在所有的怪东西之中,以这种“东西”最少,能够看得到的,只有四个。 张坚在这时忽然道:“那一种……看起来,在一种人工造成的器具中。” 温宝裕自有他少年人的想法:“看起来,像是我们坐在一辆小型的开篷汽车中一样。” 我和张坚都不由自主,震动了一下,他提出来的比喻,十分贴切。 如果那蛋壳形的东西,是一种甚么器具,那么,这种东西藏身在那种器具之中。 为甚么只有那种形状的东西,藏身于一种器具之中?这种形状的东西,是一种高级生物? 在我们看来,一切全是那样怪异莫名,所以我们根本无法分得出其中哪一种比较高级,就像是一个完全未曾见过地球生物的外星人,看到了人和狗马牛羊鸡鸭等等生物在一起,也无法分别出何者高级,何者低级。唯一分辨的方法,就是看看哪一种有著人工制造的东西在身上。例如人有衣服,牛却只有天生的皮和毛。 这一共只有四个的东西,既然懂得利用一种制造出来的容器,把自己的身子藏在里面,那么自然比其他的生物要进步得多。 当我这样想著的时候,已经有一个模糊的概念,在我脑海之中,逐渐形成,陡然之间,我叫了起来:“这……被冻结在冰中的一切……看起来,像是现在的……一个农场!” 张坚尖声叫了起来:“一个农场?” 温宝裕也仰起头,向我望来。 我对于自己设想的概念有了结果,十分兴奋,不住地指著冰层中的那些东西:“看,坐在‘蛋壳’中的,可以假设它们是人,而各种各样的怪东西,有一部分是植物,大部分是动物,就像农场中的鸡鸭牛羊,这是一个养殖各种生物的场所。” 温宝裕的声音之中,充满了疑惑:“养这么多鬼怪一样的东西?” 我笑了起来:“小朋友,鸡的样子,由于你从小看惯了,所以不觉得奇怪,若是叫一个从来也未曾见过禽鸟的人看到了,一样如同鬼怪。” 张坚的声音中,也充满了疑惑:“一个农场……你的意思是说,一个……农场,正在进行日常的活动,但突然之间,冰就把它们一起冻结了起来,自此之后,它们就一直在冰中,直到如今。” 我道:“如果你还有第二个解释的话,不妨提出来。” 张坚呆了半晌,才缓缓摇了摇头,我道:“自然也有可能,这是一群来自外星的生物,突然被冻结了起来,不过看起来,是地球上代文明,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。”张坚伸手,去摸那个露在冰外生物的“头部”。 我对他的动作,感到有点怵然,试探著问:“张坚,你要把他们……弄回去研究?” 张坚连考虑也未曾考虑就回答,显然他心中,早已有了决定:“当然,在冰中的,无法取得出来,上亿年的冰,坚硬程度,十分惊人,但是露在冰层之外的部分,都可以弄回去研究。” 我的想法十分矛盾。在这个冰层中的一切,几乎没有一样不足以令得举世的科学家发狂,不知可以供多少人多少年研究,研究的结果,有可能像是我的推测,也有可能根本不是,这是人类科学上的极其重大的发现,我自然也想有真正的结果,好明白这些奇形怪状,看来一如鬼魅魍魉的东西的真正来源。 可是另一方面,我却感到极度的恐惧。恐惧感一半由我自己的想法所产生,另一半,却来自胡怀玉的影响。 张坚寄给胡怀玉的,内有生物胚胎的冰块来自海底冰层,而他在海底冰层,又曾见过许多破碎的,各类怪物的肢体,和这里所见的相同。那么,胚胎成长之后,变为不可测的生物的可能性太大了。 如果张坚把这里可以带回去的一切,带回去研究,在不同的环境下,例如说,不是如此严寒,是不是会产生异乎寻常的变化? 这就是我担心的事。 这时,我看得出,张坚正处于一种狂热的情绪中,要令得他放弃,很不容易,但是我总得试一试。 我想了一想,轻轻把张坚放在那怪东西半边头上的手,推了开去:“这一点,很值得从长计议。” 张坚以极愕然的声音反问:“哪一点?甚么事要从长计议。” 我叹了一下:“你知道我在说甚么?” 张坚立时大声回答:“根本不必考虑,这里,在冰层之外,可以带回去的每一样东西,都是科学研究上的无价之宝。” 我点头:“这绝不必怀疑,问题是:你知道那些无价之宝是甚么?” 张坚道:“是生物,各种各样的生物。” 我吸了一口气:“正因为它们是生物,所以才可怕,它们……它们……” 张坚放肆地大笑了起来:“你怕甚么?不必吞吞吐吐,你怕它们会复活?” 我对张坚的这种态度,已经相当气恼,不识趣的温宝裕,在这时居然也跟著打了一个“哈哈”。我冷冷地道:“它们若是复活,也不是甚么值得奇怪的事。” 张坚止住了笑:“我们并不能把它们之中任何一种完整地带回去,只是一些肢体,像这个,可以把它半边头弄下来,已经很不错了,一些残破的肢体,怎么会复活,有甚么可怕?” 我又叹了一声:“看得见的,并不可怕,看不见的那才真可怕。” 张坚陡然挥著手: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 我也激动地挥著手:“第一批登陆月球回来的太空人,为甚么要经过相当时间的绝对隔离?” 一听得我这样讲,张坚默然,温宝裕也发出了一下低呼声。 这个问题的答案,三个人全都再也清楚不过,怕的是月球上有著甚么不为人类所知,肉眼又看不到的古怪生物,如果把这种生物带到了地球上来,而又蔓延繁殖,会造成甚么样的结果,全然没有人可以说得上! 在张坚不出声时,我又道:“这些怪东西复活的可能性极少,但是它们的肢体上,又焉知不附带著人眼所看不见的微生物?只怕一离开了这里的环境,那些微生物就有大量繁殖的机会。” 张坚沉声道:“这只不过是你的推测。” 我用力摇著头:“绝不是我的推测,你交给胡怀玉的冰块中的胚胎,在温度逐步降低中,就开始成长,胡怀玉为此紧张莫名,我到现在,也不全盘否定胡怀玉已经受到了这种不知名生物侵扰的可能性。” 张坚的声音听来极愤怒:“照你所说的情形,胡怀玉只是轻度的精神分裂。”我立时回答:“又焉知轻度的精神分裂,不是不知名生物对人脑侵扰的结果?” 我和张坚争论,温宝裕这小家伙,一直十分有兴趣地在一旁听著,我想我已经把我的意思,十分清楚地表达出来了,可是张坚却仍然固执地道:“不行,你想叫我不研究这样的发现,绝无可能。” 我叹了一声,我也知道绝无可能。但是我也没有想到,张坚一下子会变得如此疯狂,他话才一出口,双手就抱住了那个怪物的半边头,像是一个摔角选手挟住了他对手的头一样,用力扭著,想把露在冰层外的那半个头,扭将下来。 然而那半个头,多半由于露在冰外的部分并不太多,或者是由于那怪东西的头部构造相当坚硬,所以张坚虽然用力在扭著,那半边头,却丝毫未受撼动。 这种情景,真是诡异莫名,看了令人混身都起鸡皮疙瘩。我忍不住叫了起来:“好了,好了,你不一定非要那半个头不可,可以供你带回去研究的东西多的是。” 经我一叫,张坚总算停了手,温宝裕胆怯地道:“我们在里面已经够久了,是不是该出去了?” 我们身在冰缝之中,看出去,前后左右,全是冻结在晶莹的冰层中的各种怪物,我也早想退出去了,和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在一起,毕竟不是愉快的事。 那道冰缝,向前去,看起来不知有多么深,张坚听得我和温宝裕商量著要离开,十分依依不舍。我提醒他:“你的直升机停在冰川上,要是有了意外,我们可能都回不去,那时,只好把搜集来的怪东西的肢体咬来吃,无法再作任何研究了。” 我用这种方式警告他,总算有了效,他首先向外走去,遇到再露在冰外的怪物的肢体,他就用力拗著,扳著,推著,不一会,他手中已经拿不下了,他解下了一条带子来,把那些肢体,全都捆了起来,看他的样子,像是在野外收集树枝准备生火,多多益善。 当他来到了那个有一半身子在外面的怪东西之前,他推了一下,没有推动,一面挥著手,一面叫道:“卫斯理,我们一起来撞。” 我骇然道:“这……未免太大了吧。” 张坚道:“你懂得甚么,我们到现在为止,收集到的,只不过全是肢体,你看这个,有一大半身子在外面,如果弄回去,连内脏都在,多么有研究价值。” 他一面说,一面已用力在那怪东西的身子上,撞了起来。 可是在严寒之下,怪东西虽然有一大半身子在外,也已整个冻得像一个周围有几乎一公尺的冰柱,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撞断的,他一再催我和他一起撞,可是我们两个人合力,再加上温宝裕,三个人撞了十来下,还是无法将之弄断下来。 张坚发狠道:“下次带齐工具来,”他说著,用力在冰上踢了一脚:“一定要把你整个弄出来。” 我感到在这里再多逗留下去,张坚的情绪,将会越来越不稳定,忙道:“下次再说吧,把整个冰崖炸开来都可以,别再虚耗时间了。” 张坚犹自不肯干休,我拉著他向外走去,不一会,出了那个冰缝,外面的风势显然比我们进来时,强烈了许多,那个大幅的冰坪上,积雪因著风势在旋转著,看来声势十分骇人。一看到这样情形,张坚也不敢再耽搁,温宝裕的动作十分灵活,一下子就找到了那股绳索,次第循著那股绳索,向下面缒去。到达冰川上,看到那架直升机在强风中晃动著,我们弯著身,张坚抱著他收集来的那些怪物的肢体,向前奔去。 三个人的行动,狼狈不堪,连跌带爬,才到了机旁,张坚先把温宝裕托上机去,然后才和我一起钻进了机舱。 我沉声道:“张坚,在这样的强风中起飞,还是由我来驾驶吧。” 张坚不说甚么,只是点著头,温宝裕的手在微微发抖,伸手放在田中博士尸体的肩头上,机舱相当小,只有两个座位,张坚和温宝裕,蜷缩在座位的后面。我发动引擎,机翼开始旋转,可是机身晃动得更厉害。作好了一切准备,陡然把马力发动到最大,直升机在剧烈的颤动中,向上升起。 可是一升空之后,在强风之中,机身摇晃得更甚,连机翼的转速,也受了影响,我侧转机身,顺著风向,向前飞去。 整个直升机,如同是一头发了疯的公牛,虽然已经在空中,可是左摇右摆,简直完全不受控制,好几次,机翼几乎碰在两边的冰崖之上,机翼断折的后果,不堪想像,可能是若干亿年之后,又有新一代的地球生物,发现我们这三个怪东西,躲在一个如同蛋壳般的容器之内,还维持著动态。 由于机身在剧烈地晃动,在我身边的田中博士的尸体,有时会撞在我的身上,每当有这样情形发生时,温宝裕总会把他推开去,我在百忙中望了温宝裕一眼,看来他倒十分镇定。 和强风争持著,直升机终于越升越高,等到升出了两边的冰崖时,我们三个人,不约而同,一起发出了一下欢呼声,因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。 虽然风势依然强烈,但是摆脱了直升机撞到冰崖上的危险,总好得多了,我打开了直升机上的通讯仪,向基地简略地报告著我们所在的位置和情形。 从基地上传来的回答,充满了不相信的语气,直升机一直向前飞著,奇在这时,机中三个人,没有一个人想讲话,只有维持著沉默。 一直到达远远可以望见基地的半球形的建筑物了,我才开口:“张坚,你准备把我们的发现公开?” 张坚停了一会,才道:“在研究没有结果之前,我不想公开。” 我吁了一口气,转头向温宝裕望了一眼,温宝裕忙道:“我不会说出去,这一切……全是那么邪门,在研究没有结果之前,我不会说出去。” 【第九部:奇迹中的奇迹】 张坚又道:“只怕……在基地中没有那么好的设备,还是要借助胡怀玉的研究所,把那些东西在低温中保存起来,我要亲自去和胡怀玉一起,主持研究。” 想起了胡怀玉的情形,我只好叹一声:“但愿他有足够清醒的神智,可以进行研究工作。” 张坚不说甚么,在机上找到了一个十分大的厚胶布袋子,在狭窄的空间中,动作极难地把他收集来的那些怪物的肢体,全都放了进去,把袋口紧紧扎了起来,我注意到,那些怪东西的肢体上,本来都结著一层冰,大约有半公分厚,但是在直升机上,那些冰层,已经开始溶化。 温宝裕叫了起来,基地的半球型建筑物中,有许多人奔了出来,双手向上挥动。这些人,自然是知道我们劫后余生,出来欢迎我们的。 直升机盘旋降落,首先奔到直升机旁来的是探险队长,舱门一打开,就听到了所有人不断的欢呼声。在我要下机时,温宝裕拉了拉我的衣服,我明白他的意思:“下去吧,小鬼头。” 温宝裕也发出了一下欢呼声,我们三个人下了机,欢迎的人涌了上来,张坚的表现十分不近人情,他大声叫著:“负责低温保藏的人在哪里?快跟我来,我有标本要超低温冷藏。” 队长向他迎去,却被他粗暴地推了开去:“有甚么事,等我做完了工作再说,现在千万别打扰我。” 大抵科学家都有点怪脾气,队长也见怪不怪,并不生气,又转身向我走来。我指了指机舱:“田中博士不幸罹难,尸体在机舱上,请处理。” 队长挥著手:“那简直不可相信,飞机遇上了大风雪团,居然有人生还。” 他一面说著,一面用极其怀疑的目光望向温宝裕,好像温宝裕不是活人。温宝裕连忙蹦跳了几下:“看,我还活著,不过田中博士……” 他难过地没有说下去,队长一面挥手,令人向直升机走去,一面又道:“怎么一回事?当时的经过怎样?这经验太宝贵了。” 他这几句是向我问的,我呆了一呆:“我不知道,还没有问。” 我一见到张坚、温宝裕,所看到的景象太奇特了,所以我根本未曾来得及去问温宝裕历险的经过,所以自然也无法回答队长的话。 队长转过头去,张坚已直冲进基地去了,把田中博士的尸体抬下来,队长向温宝裕道:“你要作一份报告,报告出事的经过。” 温宝裕点了点头,我们一起进了基地的建筑物,除去了令人动作不便、臃肿的御寒衣,除下了雪镜和口罩,长长吁了一口气,我看到温宝裕的神色,十分苍白。我们被请到了队长的办公室中,温宝裕有点坐立不安。 我在他耳际低声道:“别慌张,这次失事,不完全是你的错,至于冰崖中的那些东西,暂时还是别说的好。” 他咬著唇,点了点头,队长吩咐了几个人进来作记录,皱著眉:“张坚不知道有了甚么发现。一个人在低温保存室中,谁也不见。” 我假装没有甚么的样子:“科学家总是这样子的。队长,请你用最快的方法,通知这个孩子的父母,孩子和我在一起,安全无事。” 队长答应著,向温宝裕要了他父母的联络电话号码,派了一个人出去办这件事。 我想到,他的那个木纳的父亲和夸张的母亲,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在南极,只怕两个人都会昏过去。 队长请我们坐了下来,直视著温宝裕说:“好了,年轻人,我们希望知道经过。” 温宝裕直了直身子:“田中博士是一个十分可亲的长者,他不忍心拒绝我的要求,我要求尽量好好看一看南极,因为一个人不是有很多次机会可以看到南极景色。他甚至答应我,在两座冰崖中间的峡谷飞行……” 队长闷哼了一声,看来很想表示一下他对这个“小魔鬼”的意见,我在这时,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他不要出声,他才把话忍了下来。 温宝裕继续道:“飞机在峡谷中飞行,开始没有甚么问题,只不过由于气流的缘故,飞机颠簸得很厉害,但是田中博士说他完全可以应付,直到那一大团白茫茫的……云团……突然出现……” 队长纠正了他的话:“不是云团,是可以吞噬一切的大风雪团。” 温宝裕的盘音很苦涩:“我不知道是甚么,那时,博士叫我注意著雷达屏,我看到了有一大团东西迅速接近,就提醒博士。” 队长又道:“基地的通讯部分,收到你们这一段对话,当时,博士为甚么不觉得事情的严重性,还继续向前飞?” 温宝裕向我望来,我装作若无其事。温宝裕的回答,倒也无懈可击:“我不知道为甚么,飞机由博士驾驶,他决定继续向前飞,一定有他的道理,可惜他已死了,不能回答为甚么。” 在面对大风雪团的极度危险下,还要向前飞,一定是有极其特别的理由。我和温宝裕都知道是为了甚么,队长也知道一定有理由,但是他却不知道是为了甚么,而温宝裕的回答,wrshǚ.сōm又令得他无法再追问下去。 他迟疑了一下:“然后,你们的飞机,就迎面撞进了大风雪团之中?” 温宝裕道:“我不知道甚么叫大风雪团,只是在那一大团白茫茫的……风雪团。田中博士突然拉下了一个掣,我和他两个人,就从座位上直弹了出去。” 队长“啊”地一声:“紧急的逃生设备,可以把人弹出机舱去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 队长的语气充满疑惑,我知道他在怀疑甚么,因为就算利用了紧急逃生设备,弹出了机舱,仍然没有逃生机会的。 这一点,不但队长疑惑,连我的心中,也十分疑惑,难以设想当时的情形。 我们一起向温宝裕望去,温宝裕问:“我不应该生还?我生还是一个奇迹?” 我道:“是奇迹中的奇迹,你试说一下当时的情形?” 温宝裕用力抓著头:“当时的一切,实在来得太快,根本容不得我去想甚么,现在回想起来,也十分模糊,一弹出来,那一大团……铺天盖地的白色,就在眼前,可是又有一股极大的力道,又不像是强风,只是一股极大的力道,一下子把我推得向外直摔了出去,我不知摔出了多远,跌进了一大堆雪中,等我尽量挣扎著,冒出头来,看到博士的大半身埋在雪里,就在我不远处,我把他拖出来,他已经一动不动了。” 队长皱著眉,旁边一个探险队员陡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:“队长,我们一直在研究大风雪团快速前进时,对空气流动所造成的压力,这个少年的经历,说明了在大风雪团的前端,急速流动的空气,会形成一个气囊,这个气囊是空气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所形成。” 队长也“啊”地一声:“自机舱中弹出的两个人,恰好遇上了气囊的边缘,被气囊边缘的弹力震了出来,所以能避过了大风雪团的压力。” 我不是十分深入明白队长和队员的对话,但多少总可以知道,当时的情形之险,机缘之巧,是奇迹中的奇迹,可惜的是田中博士还是死了,没有在奇迹中生还。我想那多半是由于他年纪大了,不像温宝裕那样年轻而充满了活力,抵受不了当时情形下的冲击。由于他们是跌进了积雪之中,所以田中博士虽然死了,身上也没有伤痕。 我们都沉默了半晌,我才问:“那架飞机……” 队长苦笑:“飞机被卷进了大风雪团之中,自然被扯成了碎片。” 当队长这样讲的时候,温宝裕也不由自主,打了一个寒颤。 那个队长又道:“如果不是他们弹出机舱时,恰好遇上了气囊的边缘,我想他们也不会有甚么剩下来。” 温宝裕又打了一个寒颤--很多情形之下,当时不知道害怕,事后想起来,才会震颤,温宝裕这时的心情一定是这样。 队长又问:“你落下来的地方,是在何处?” 温宝裕道:“是在……一个冰坪上--”他向我望了一眼:“就是那个冰坪。” 我知道他是指哪一个冰坪而言,连忙补充了一句:“就是张坚后来发现他们的那处。” 队长没有追问下去,温宝裕道:“当时我发现博士死了,飞机也不见了,在我头上,那一大团风雪,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掠过去,我真是害怕极了,虽然……” 他讲到这里,停了一停,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虽然就在那个冰坪之旁的冰崖之中,有著那么奇特的景象,但是他面临生死关头,也不会再去观看。 他停了一停,又道:“当时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才好,幸而我又发现了一大包东西,那是和我一起弹出机舱的急救用品,我打了开来,发现其中有绳索,有酒,还有乾粮,和御寒用的厚被袋,我想一定会有救援队来,就压制著恐慌,在那冰坪上等著。”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,我向队长瞪了一眼,因为当时他是认为派出救援队没有意义! 队长面有惭色,转移著话题:“做得对,小朋友,做得对,在急难的情况下,最重要的就是镇定。” 温宝裕苦笑了一下,犹有余悸:“我尽我力量等著……后来,就听到了直升机的声音,张先生驾著机来了,他看到了我,停下了直升机,我用救急包中的绳索,拉他上来……接著,卫先生也来了。” 队长和几个队员互望了一眼,显然对温宝裕的话,感到了满意,他们低声而急速地商议了几句,队长道:“小朋友,你替南极的探险,立了一次大功,使我们对大风雪团,有了进一步的了解。” 温宝裕难过地道:“可是田中博士却死了。” 我在这时候,开始喜欢温宝裕更加多了一些,因为他念念不忘田中博士的死亡,反倒是队长,一点不关心田中博士的死亡,只注意科学上的新发现,一点人情味都没有。 队长这时,只是叹了几声:“我们会尽快安排你离开,回家去,我想明天……” 队长才讲到这里,张坚已像一阵大风那样,冲了进来,大声道:“明天?不行。要立即派飞机来,我立即就要出发。” 队长愕然:“你要到哪里去?” 张坚用力挥著手:“我要离开南极一阵子,日子不能确定。” 队长和几个队员听了,张大了口合不拢来,在他们听来,张坚要离开南极,简直就像鱼儿要离开水一样不可思议。但是这时,张坚的神态,又是如此坚决。队长开口想问甚么,张坚已经不耐烦地吼叫起来:“快,用最快的方法,调一架飞机来。” 队长被他的态度,吓得有点不知所措,只好连声答应著:“是。是。” 张坚又道:“飞机何时可到,立即通知我,我和这两位朋友,有事要商量,请不要打扰我们,绝对不要。” 张坚在南极探险家中的地位极高,看来每一个人对他的怪脾气,都习惯了容忍,所以队长仍然不断地在说著:“是、是。” 张坚示意我和温宝裕跟他离开,才一走出队长的办公室,他就压低了声音:“甚么也没说?” 温宝裕道:“没有,没有说。” 张坚吁了一口气,带著我们,在走廊中转了几个弯,进入了他的房间,把门关好:“带回来的东西,全都经过了处理,可以在七十二小时之内,保持原来的低温。七十二小时,足够我们到达胡怀玉的研究所了。” 他神情又兴奋,又焦急,这实在是可以想像得到的。一个科学家有了那么巨大的发现,对一个科学家来说,这个发现,等于进入了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藏宝库。 温宝裕在这时候,忽然问道:“如果……低温不能保持,那会怎样?” 张坚道:“当然会有变化。” 温宝裕又有点焦切地问:“会有甚么变化?” 张坚摊开了双手:“谁知道,任何变化都可能发生,因为我们面对的事,我们对之一点了解也没有。” 温宝裕的口唇动了几下,看起来像是想说甚么。我感到他的神态有点奇怪,问:“你想说甚么?” 温宝裕忙道:“没有,没有甚么。” 我感到这小滑头一定又有甚么花样,可是却又没有甚么实据,只好瞪了他两眼,张坚道:“研究一有结果,就可以向全人类公布。” 他说到这里,向温宝裕望了一下:“是你和田中首先发现的,将来,这个巨大的发现,就以你和田中的名字命名。” 温宝裕的脸陡然胀红:“我……其实你早在海底冰层中已经发现了。” 张坚“哦”地一声,转问我:“我想我们不必再到海底去了,在海底冰层中不过是些破碎的肢体,而那个冰崖上,却冻结著那么多完整的,不知是自何而来的怪生物。” 我也同意不必再到海底冰层去观察了,事情忽然之间有了那样的变化,是开始时无论如何所料不到的。 张坚兴奋得有点坐立不安:“那些生物的来源,只有两个可能:属于地球,或属于地球之外。” 我道:“当然,不会有第三个可能。” 张坚道:“要断定一种生物,是不是属于地球的,其实也是很容易……”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不见得,因为至今为止,还没有任何一种外星生物可供我们解剖研究它们的生理结构。” 张坚瞪著眼:“可是结构如果和地球生物一样,就可以有结论。” 我还是更正他:“可以有初步的结论。” 张坚并没有反驳,因为这时争辩没有意义,重要的是研究之后的结果。 第二天,飞机来了,由我驾驶,飞离了基地,温宝裕依依不舍,在飞机上他还在不断地问:这次奇异的经历,是不是可以由我记述出来? 张坚的心情非常紧张,自然没有回答他。我则瞅了他半天,看得他有点心中发虚,摊了摊手:“算了,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,我知道,年轻人想要做一些事,总有人阻住去路。” 我又好气又好笑:“小朋友,你还只是一个少年,不是年轻人。” 温宝裕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:“那更不简单,想想,我只是少年,已经有了这样的经历。” 他这句话,倒不容易否认,我也就闷哼了一声,没有再说甚么。温宝裕一下唱歌,一下讲话,兴奋之极,直到被张坚大喝一声:“闭嘴。”他才算是住了口,可是过了不多久,他又向张坚做了一个鬼脸:“张博士,你应该说:闭上你的鸟嘴。” 张坚也给他的调皮逗得笑了起来,伸手在他的头上轻拍了一下:“小宝,你放心,这件事,从头到尾,你都有份。” 温宝裕大叫著,看样子若不是飞机中的空间太小,他真的会大翻觔斗。 在纽西兰,我曾和白素联络,所以,当我们抵达之后,一出机场,就到白素和温宝裕的父母。温宝裕一见到他的父母,还想一个转身,不让他们看见,我伸手在他的肩头上一拨,令得他的身子转了一个圈,仍然面对著他的父母,这时候,他再想逃避,已经来不及了,他母亲发出了一下整个机场大堂中所有人,甚至包括一切都为之震动的叫声,已经疾扑了过来,双臂张开,一下子就把他紧紧搂在怀中。 温宝裕这个顽童,对于他母亲那种热烈异常的欢迎方式,显然不是如何欣赏,在他母亲怀中,转过头来,向我投来求助的眼色。 我笑著,向他作了一个“再见”的手势,不再理会他们一家人,和张坚、白素,一起向外走了出去,耳膜兀自响著温家三少奶尖叫“小宝”的嗡嗡的回声。 上了车,张坚坐在后面的位置上,双手仍然紧抱著那一箱“东西”,一上事就道:“最好能尽快到胡怀玉的研究所去。” 白素对我们在南极的遭遇,还一无所知,要是换了我,早已发出上千个问题了,可是她真沉得住气,只是答应了一声:“胡怀玉的情形,照梁若水医生的说法是……” 她说到这里,迟疑了一下:“不是很好。” 我和张坚都吃了一惊:“不是很好,是甚么意思?” 白素指著车中装置的无线电话:“我想,你直接和她交谈,比我的转述来得好些。” 我转头向张坚望了一眼,张坚现出十分焦切的眼神,我拿起了电话,按了号码,不多久就听到了梁若水的声音,我劈头就问:“胡怀玉怎么样了?” 梁若水停了一停,才道:“他身体的健康,一点没有问题,可是精神状态方面……却越来越槽。” 我有点责怪她:“你没有对他进行医治?” 梁若水道:“当然有,可是精神方面的不正常,连原因都不明,治疗需要长时间。” 我忙道:“对不起,他现在的情形怎么样?” 梁若水迟疑了一下:“他间歇性发作,没有事的时候,和正常人完全一样,只是想法有点古怪……嗯,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,因为我对他以前并不熟,而且他也没有精神病方面的病历可供参考,那只是我的感觉,我感到他有很多古怪的想法,他以前不会有。” 我也大是疑惑,一时之间不是很明白梁若水的意思,我问:“例如甚么古怪想法?” 梁若水笑了起来:“例如有一次,他说他向往海上的生活,厌恶陆地上的生活,并且说了大量的话,表示在海上生活才真正无拘无束。” 我道:“他研究海洋生物,自然对海洋生活有一定的向往。” 梁若水停了一会,才道:“或许是,不过他间歇性发作的时候,会变得十分暴躁和孤独,甚至有一定的破坏性,可是他又坚持工作。” 我“哦”地一声:“还是每天到研究所去?” 梁若水答应著,我觉得没有甚么再可问,只是道:“张坚和我在一架车中,要不要讲甚么?” 梁若水又停了片刻,才低叹了一声:“代我向他问好!” 我也不禁叹了一声。梁若水和张坚的弟弟张强,感情如果顺利发展下去,自然是很好的一对,可是张强却在脑部活动受到了影响的情形下堕楼身亡,梁若水的低叹和不愿多说甚么的黯然心情,十分容易了解。 张坚在我身后,也低叹了一声:“和胡怀玉联络一下吧。” 我点了点头,又按了研究所的号码,可是得到的答覆是:“胡所长在工作,他工作时,不听电话。” 我道:“请告诉他,我是卫斯理,还有张坚张博士,我们才从南极回来,要和他先联络。” 在这样讲了之后,又等了一会,才有了回答:“对不起,胡所长在他私人研究室中,没有人敢去和他说话,他吩咐过,不受任何打扰。” 我问:“我们现在正向研究所来,难道到了研究所,也见不到他吗?” 接听电话的那位小姐相当幽默:“只怕没有法子,胡所长就像是时间保险库一样,不到时间他自己出来,谁也见不到他。” 我转头望向张坚,张坚说道:“不要紧,到了,总有方法见到他。” 我一面放下电话,一面道:“自然,大不了破门而入,不必等他自己出来。” 白素瞪了我一眼,我知道她是在怪我,我指著放在张坚膝上的那只箱子:“你知道这里面的是甚么?要是耽搁了时间,低温保持有了问题,谁也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。” 白素仍然没有发出任何问题,只是扬了扬眉,反正到胡怀玉的研究所还有一段路程,我就开始讲述我们在南极的经历,当然,只集中在我们见到了冻结在冰崖之中,千奇百怪,见所未见的东西那一方面。 由于我们的发现实在太惊人了,白素再镇定,也不免现出骇异之极的神色来:“所有的东西,肯定是生物,动物或植物?” 张坚回答:“是,可是形状之怪异,令人见了像是进入了魔境。” 白素呆了片刻,才道:“所有的生物,在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来说,样子都是怪异的……有的科学家,甚至想把动物和植物的特性混合起来,例如一只角上会长出苹果来的鹿,身上会长蔬菜的马等等。”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:“那……还不至于这样怪异。” 白素已经镇定了下来:“既然不至于那么怪异,总还可以接受。” 我和张坚都摇了摇头,不是很同意她的话,也知道她之所以会如此说,是因为她未曾身历其境之故。白素自己也感到了这一点:“照这样看来,那些生物被冻在冰崖之中,已不知道有多少年了。” 张坚道:“是,我在海底冰层之中发现过它们的残骸,如果是同一个时期被冻结的,从距离来看,时间当以亿年作单位来计算。”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:“不论这些生物是哪里来的,它们总在地球上生活过,而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化,使它们置身于冰崖,从此被保存了下来,就像是琥珀中的小昆虫。” 白素点头:“这一点,毫无疑问。”她一面说著,一面转了一个弯,车子已驶上了沿海的公路,再向前去不久,就可以见到胡怀玉的水产研究所了。她把车子开得十分快,显然她也急于想看看那些“东西”究竟怪异到了甚么程度。车子来到研究所门口,我们和守卫讲了几句,就直驶了进去。然后,三个人一起下车,进入研究所的建筑物,一直来到胡怀玉研究室的门口。 问了问职员,胡怀玉甚么时候会出来,全然没有一定。我们可能在下一秒钟可以见到他,也可能要在门外等候超过十小时。 我当然不主张等,于是,就用力拍著门,拍且不够,还用力踢著,并且举起一张椅子来,在门上用力敲打,发出惊人的声响,只要胡怀玉有听觉,一定会听得到。 但即使如此,还是过了三四分钟之久,才看到门陡地被打了开来,胡怀玉脸色铁青,样子盛怒,研究所的职员,早已远远避了开去,所以他一开门,就看到了我、张坚和白素三人,陡然怔了一怔,怒气发作不出来,我不等他开口,一伸手,就把他推了进去,张坚和白素跟了进来,反手把门关上。 张坚立时叫:“低温箱呢?” 我已经看到,曾被胡怀玉打碎的玻璃柜,又已经有了新的,我就向之指了一指。 直到这时,胡怀玉才算是缓过气来:“你们……干甚么?” 我道:“我们在南极的冰崖之中,发现了一些从来也未曾见过的生物,带了一点肢体回来。” 这是最简单的解释。胡怀玉一听,面色变得极难看,张开双臂,尖声道:“把那些不论是甚么的东西毁掉。既然多少年来,这些东西都在冰里面,就让它们继续在冰里。” 他这样反应,真是出乎意料之外,张坚怒道:“你的科学研究精神到哪里去了?” 胡怀玉用更愤怒的声音回答:“科学研究,科学研究,根本不明白那是甚么,研究来干甚么?我一个人受害已经够了,你还想多少人受害?把冰封在南极冰层下的不知是甚么的东西全都放出来害人?” 我和张坚互望了一眼,我把胡怀玉自己认为已被不知甚么生物入侵了脑部的情形,向张坚说过,所以张坚也全然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。 张坚作了一个手势:“我带来的东西都相当大,是一些生物的一部分,绝不会复活。” 胡怀玉的神智,看来十分昏乱,但是在这时,他却讲出了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话:“你怎么知道在那些生物的肢体上,没有附带著看不见的,会复活的,会繁殖的有害的东西?” 胡怀玉这样一说,我们倒真的怔住了,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,谁能否定他的话呢?一切全一无所知,甚么事都可以发生! 隔了片刻,在胡怀玉的喘息声中,白素才道:“正因为如此,所以才要快一点将那些东西放进低温箱中,不然,低温不能维持,情形只怕更糟。” 白素的那几句话,真是“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”,立时有了效果,胡怀玉震动了一下,一言不发,转过身去,忙碌地操作。 而张坚也已开启他的低温保持箱,等到胡怀玉转过身来,张坚以第一时间,把低温保持箱中的东西,一起倒进了玻璃罩。 那实在是无以名之的一些东西,当张坚在冰崖的冰缝中,收集这些东西的时候,只是拣可以折断的,在冰层之外的弄了来,有的,可以称之为一种生物的触须,也有的,可能是其中的一些肢体,我和张坚,指著在玻璃柜中的那些东西,胡怀玉看来镇定,利用装置在玻璃柜内的机械臂,把那些东西尽可能分开来,而我和张坚,则尽自己的记忆和描述能力,讲述著这些东西原来是生在甚么样的东西的甚么部位,而我们怎样弄下来的。 我和张坚的叙述,把白素和胡怀玉听得目定口呆,胡怀玉道:“照这……照你们所说的情形看来,那些生物,有著高度的文明,会利用机械,你说有一些在一个容器之中?唉,真是不能想像,真无法想像……那是甚么样的情景。” 我吸了一口气:“我倒有一个模糊的概念,我觉得,唯有在容器中的怪东西,才是最高级的生物,其余的都不是,那情形,就像是现在,有两个人,坐在汽车中,在他们的附近是许多家畜或别的动物。” 胡怀玉指了指玻璃柜:“在这里……有那种最高级的生物在?” 张坚摇头:“没有,那么大的一片冰崖之中,属于卫斯理所说的那种东西,不过四个,全都在几百公尺厚的冰崖内,只怕要利用原子能爆炸,才能把那么厚的冰崖爆破,那是不可能的事。” 胡怀玉盯著玻璃柜中那些东西,吸了一口气:“你想怎样研究这些……东西?” 张坚和我互望了一眼,我道:“自然用通常的研究方法:切片,放大,化验组成的成分,用X光作透视,小心解剖,等等。” 胡怀玉震动了一下:“如果那样做,就必须在正常的温度之下进行。” 我和张坚都不出声,胡怀玉又激动了起来:“你们看看那些生物的肢体,在这上面,可能附有许许多多肉眼看不见的生物,那种肉眼看不见的生物,全然是人类知识所接触不到的怪物,我已有确实的证据。我知道温度若干程度的提高,这些生物会继续生长,就在这间实验室中,就发生过这样的情形。” 我们静静地听他说著,等他说完,张坚道:“那也没有甚么不对头!” 胡怀玉陡然向张坚望去,指著自己的头部:“有一种不知名的东西,已经侵进了我的脑部,我有时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,你还说没有甚么不对头?” 张坚伸手去按他的肩:“这只是你的想像。” 胡怀玉一下子用力,推开张坚的手:“不是,我知道不是。现在我只盼只害了我一个人,不要蔓延开去。” 张坚对胡怀玉的这种态度,有点不知所措,我向他摊了摊手,表示我也没有办法。 白素在这时,缓缓地道:“胡先生,你这种情形,医学上称之为轻度的精神分裂症。” 胡怀玉闷哼了一声,没有回答。白素又道:“这种精神分裂症,还没有确切的病因可知,或许,正如你所说,是被某种人类对之全无所知的东西侵入了脑部所致。当然,这不是一个好现象,但是也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可怕,世上患轻度精神分裂症的人很多很多,可知那种不知名的入侵者,不单是从你的研究室中产生,事实上早已存在。” 白素所讲的话,逻辑性相当强,胡怀玉一时之间,无法反驳,过了一会,他才道:“或许是,他……这里面,可能有……更多的,人所不知的东西,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,可以造成多大的祸害,几百年前,鼠疫横扫欧洲,死了多少人!这些东西,不管是地球早几亿年前的生物,或者是从外星来的,如果让一种不知名的细菌复活繁殖……” 他讲到这里,不由自主,打了几个寒颤,可知他的担心,是一种真正出自内心的恐惧。 张坚沉吟了一下:“如果你担心的只是微生物的话,那倒也容易,可以先经高温处理,再经过几道杀菌的手续--” 胡怀玉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你所知的所谓杀菌处理,只是对付已知的细菌,怎么可以肯定对完全不知的东西,也能把它杀死?” 我在一旁,听得真有点忍无可忍,大声道:“算了,简单的切片研究,我家里也可以做,不一定要在你实验室中进行,你那么怕,就当作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好了。” 我一面说,一面拉过张坚带来的低温保持箱来,准备把玻璃柜中的东西都放回去。 我发现再和胡怀玉讨论下去,是一点结果也没有的。谁知道胡怀玉冷笑几声:“你不能把这些东西弄走,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吧,如今世界不算可爱,但总是一个大家所习惯的生活环境,何必一定要起大变化?” 【第十部:研究结果可供推测】 在那一霎间,我怒不可遏,正想再说甚么时,胡怀玉陡然反手,扳下了一个红色的钮杆,我已经觉得不妙了,大叫起来:“你这浑蛋,你想干甚么?” 但是,已经迟了,变化几乎突然发生。 在那玻璃柜之中,有红光闪了一闪,接著,柜中的那些东西,在几秒钟之内,就彻底消失,再接下来的变化是又冒起了一阵红光,柜下有一个装置,向下沉了一沉,柜中就变得空空如也。 张坚在那几秒钟之间,双眼睁得极大,几乎要哭了出来,我也不知说甚么才好。 胡怀玉沉声道:“雷射装置消灭了一切,希望是真正消灭了一切。” 张坚发出了一下带著哭音的叫声来,我忙道:“张坚,不要紧,那冰崖之中,有的是那种东西,再去弄几吨来也不成问题。” 我实在气不过胡怀玉不徵求我们的同意,就自作主张,把我们千辛万苦弄来的东西,一下子就毁得一点不剩,所以才这样说的,我不是不知道,再要到那冰崖去一次,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,但至少,不是做不到。 张坚又是气恼,又无可奈何地摇著头。胡怀玉还不知道我们有多么生他的气,还对我们道:“我相信我的行为是对,就算研究出了这些生物的来历,又怎么样,所冒的险实在太大。” 我不怒反笑,而且一本正经地告诉他:“胡先生,你最好从现在起不要吃任何东西,不然,噎死的可能性很大。” 胡怀玉在一呆之后,才叹一声:“原来你……你们还是不明白。” 我懒得和他多讲,看起来这个人的精神分裂症,真还不止轻度,他对自己所想到的事情,竟然如此固执地相信,令人骇然。我打开了研究室的门,向外走去,张坚唉声叹气,跟在后面,我拍著他的肩:“别叹气,你好不容易离开南极,我请你吃饭去。” 张坚摇头道:“不,我这就赶回去。” 我早已知道这里的情形发展成这样,他是一定会心急著赶回去,可是却未曾料到他会心急到这种地步,我呆了一呆:“我不想立刻就去。” 张坚翻著眼:“你是你,我是我。”他的这种态度,真令得我无名火起,是不是科学家就可以有这种不近人情的特权?像胡怀玉,像张坚,有时,真要一人给他们老大一个耳括子才行。 张坚却还在喃喃地说道:“再取得标本,我就在南极基地进行研究。” 胡怀玉苦笑了一下:“小心忽然基地中所有人员,全都离奇……” 我实在忍不住了,大吼一声:“闭上你的鸟嘴。” 我一面叫著,一面扬起手来,想去掴他。胡怀玉睁大了眼睛望定了我,叫了起来:“天!别是侵入了我脑中的那东西,也侵入了你的脑中。” 我又好气又好笑,胡怀玉看出了我的神情,绝没有把他讲的话放在心中,他又十分难过地摇头:“人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,总喜欢用自己有限的知识来作解释,只有具大智慧的人,才能有突破。” 我没好气道:“好,祝你早日发现人会变神经病的病因。” 胡怀玉缓缓摇著头:“没有人相信,而我又无法把我自己的脑子解剖。这些日子来,我常一个人坐在海边静思,也茫然没有头绪。” 我和胡怀玉说话,张坚一副不耐烦的神气,迳自向外走去,我吃了一惊,连忙跟了出去,才走出了十来步,就有一个职员急急走过来,冲著我们问:“哪一位是张坚博士?” 张坚答应了一声,那职员道:“纽西兰方面转驳来的长途电话。” 张坚“啊”地一声:“一定是基地有事找我,电话在哪里?” 他跟著那职员,匆匆走了开去。当他离开南极的时候,以为会在这里作相当时日的研究,所以留下了这里的电话。白素来到了我的身后:“怎么样?” 我叹了一声:“我不想再去了,反正到那冰崖去,不是甚么难事,让他自己去,我们等著他的研究结果好了。”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,没有甚么意见,胡怀玉居然不怕我再打他,送了出来。 我们向前走来,看到张坚自一间房间中,像是喝醉了酒,跌跌撞撞走出来,脸色灰白。我吃了一惊:“甚么事?” 张坚抹著汗道:“还不知道,外围基地打来的电话,说是极地上发生了强烈的地震,已经知道有好几股冰川突然涌高,我要立刻赶回去。” 我听了也不免吃惊,只好安慰他:“南极那么大,每天都有变化发生,不必那么紧张。”在顿了一顿之后,我又道:“我不准备去了,你自己多保重。” 张坚失魂落魄地点头,胡怀玉送出了研究所,还和我们一起送张坚到机场,最快的一班机也要在五小时之后,张坚却一定要在机场等,我们只好陪著他。 在陪著他的时候,我看到警方的高级人员黄堂走过来,和我们寒暄了几句,忽然又向我挤眉弄眼,暗示我过去和他讲几句话。 我跟他走出了十来步,他压低了声音道:“你可知道这位胡博士的上代干甚么的?” 我怔了一怔:“是大商人吧,不然,哪会有这么多钱来支持研究所?” 黄堂呵呵笑了起来:“随便你猜,你也猜不到。” 我心中正在疑惑,白素的声音已在我身后响起:“做海盗!那是他上代的事,他是不折不扣的科学家。” 我一听得白素这样讲,真是吓了一大跳,立时想起他住的那古老的屋子中那些如此精致逼真的木船模型,那难道是他祖上的海盗船? 我已经够惊讶了,可是黄堂的样子,看来比我还要惊讶:“卫夫人,我花了不知多少功夫才查出来,你怎么也知道了?” 白素笑了笑:“一位精神病医生托我代查。起先,不过是想弄清楚他的上代,是不是有精神病的记录,结果却查出他上代是横行七海的大盗,不过早在七八十年之前就已经洗手不干了。” 黄堂笑道:“佩服佩服,不过我倒知道,当年胡氏七兄弟横行海上,杀了不少人,他们七兄弟之中,有四个,晚年虽然发了大财,想做好人,但却受不了内心的谴责,发疯之后才死的。” 这一次,轮到白素“啊”地惊呼了起来:“那就是说,他上代有神经病的记录!”[奇 书 网:www.q i s h u 9 9 . c o m] 黄堂道:“可以说是。” 白素迟疑了一下:“因为过去做的坏事太多,晚年致疯的人相当多,这……不能算是遗传性的神经病吧?” 我道:“很难说,并不是每一个做多了坏事的人在晚年都会发疯,可知发疯者自有致疯的因素在。”白素侧著头:“这……证明了甚么呢?” 我望过去,看到胡怀玉神情惘然地望著机场大堂之中匆忙的旅人,我道:“如果梁若水医生有了这个资料,那至少可以证明,胡怀玉如今的病症自有由来!” 白素轻轻叹了一声:“也不能说胡怀玉自己的说法没有道理,人类对于不明白的事,可以作任何方面的假设。” 白素所说的这个道理,我自然明白,黄堂也点了点头,又说了几句无关重要的话,走了开去,我道:“有机会把这一切告诉梁医生,胡怀玉那么向往海上生活,可能是他心理上对于上代是海盗的一种负担,他一定十分羞于提起自己上代的事,所以就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,使他有间歇性的不正常。” 白素笑了起来:“你快可以做心理医生了。” 我笑道:“我说得不对吗?” 白素又叹了一声:“谁知道。” 我和她又一起来到了胡怀玉和张坚的身边,张坚才从电讯部门走回来,满脸忧色:“详细的情形还不知道,不过相当严重,唉,基地的情形不知怎么样了。” 他说到这里,忽然骂了一句粗话:“他妈的,再没有比地球人更落后的了,那么小的一个星球,要去到星球的一端,就得花那么多时间,巨型喷射机,算是甚么交通工具,哼!” 我苦笑:“有甚么法子,已经最快了。”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,张坚不断去打长途电话,可是,也没有甚么结果,好不容易可以登机了,张坚立时和我们挥手告别。 当我们三人走出机场时,胡怀玉才道:“卫斯理,你还在怪我?” 我轻笑了一下:“没有。已经有很多人,一直在说我总是破坏著一切可以证明外星人存在,或是可以解决问题的物件,这次不关我的事,破坏证物的不是我,是你。” 胡怀玉叹了一声,愁眉苦脸:“可是据你们说,在那冰崖之中,还有成千上万的这种怪物在,唉,我担心的事情,总有会发生的一天。” 我陡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:“你放心,不是有消息来,南极发生了猛烈的地震吗?说不定那冰崖已经彻底毁灭了。” 胡怀玉立时间:“真的?” 我道:“当然,不论在电影还是在小说,总是一句最重要的话没有说出口来,那个人就死了。也总是甚么全都毁灭不存来作结局。”胡怀玉想了一想,喃喃地道:“这样最好,这样最好,”然后,他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。 我则不断地笑著,胡怀玉有点气恼,自顾自加快了脚步:“我自己会回去,你们不必理我。” 他截住了一辆计程车,就上了车,我向白素摊了摊手,白素摇头:“他的担忧,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,你不该这样取笑他。” 我道:“他的行为,使张坚不可避免地又要到那冰崖上去一次,那十分危险,张坚可能因之丧生。”白素没有再说甚么。在我们回家途中,我问起白素在温宝裕失踪期间,温家夫妇有没有来烦她,白素皱著眉:“我甚至不敢在家里,要离开自己的家,来躲避他们。” 白素说来轻描淡写,但是我却可以想像得出,这一双夫妇,为了他们的宝贝儿子,是如何的惊天动地在找。 我把身子向后靠了靠:“这个小孩,他这次的经历,足够他回忆一生了。” 我们才一回家,老蔡就说:“有一个姓温的小孩子,打过好多次电话来了。” 正说著,电话铃又响了起来,我拿起电话来,就听到了温宝裕的声音:“研究结果怎么样?” 我本来是想大声叱责他的,但是整件事,他既然都参与了,当然也应该有权知道事态的发展,所以我答道:“带来的一切,都被胡怀玉毁去,张博士已回南极,准备再去采集大量的标本来研究。” 温宝裕“啊啊”地应著,我立时又道:“我很忙,希望你自己做你父母的好孩子,不要再来烦我,我不会再见你,也不会再听你的电话。” 温宝裕陡然叫了起来:“等,等,等……” 我不等他叫第二声,就放下了电话,而且,拉断了电话线,对老蔡道:“通知电话公司,换一个号码。” 老蔡答应著,白素笑道:“他要是找上门来呢?” 我笑了起来:“我看他的母亲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,顽童再神通广大,想跳出母亲的手心,还是十分困难。” 白素也笑了起来,显然想起了温宝裕母亲对儿子那种紧张。 接下来的几天,从一些通讯社的消息中,知道了南极大地震。大地震发生在人口稠密的地区,才有人注意,发生在南极冰原上,根本没有甚么人注意,所以报导也十分简略。 我一直在等著张坚的消息,张坚知道我秘密电话号码,他应该会和我联络,可是等了七八天,一点消息也没有。 在那几天之中,温宝裕也没有来找我,使我得以集中心神去做一些要做的事。我做的事,是尽可能去寻找各种古怪生物的图片和资料,尤其是古代生物,绝了种的各种有翼无翼的恐龙,样子够古怪了,但是在外形上,总还有点迹象可循,不像是冻在冰崖中的那些怪物,看起来如此怪异。 自然,三叶虫的样子,也够古怪,不过,那却是低等生物。我也搜集了不少科学家幻想著,由画家画出来的怪物的样子,还真有角上长出苹果来的鹿之类。在这期间,白素曾作了一项提议:把昆虫,或是微小的生物放大来看看。 白素的建议还真有用,当我把一只跳蚤放大三千倍,把蚂蚁放大五千倍,把蚜虫放大六千倍……之后,所著到的千奇百怪的样子,我想,当年温峤燃犀,所见到的千奇百怪,也不过如此了。 我在冰崖中见到的情形,可以说是大同小异,可是,冰崖中的那些怪物,本身就那么大,是高级的生物,不是低等生物。 在一个星期之后,我还沉湎在种种生物的图片时,门铃响了起来,我听到白素发出了一下惊讶的呼叫声来,就自然而然,坐直了身子--能令白素发出这样惊讶的声音来的,一定是甚么不寻常的事。 我坐直了身子之后,听得白素道:“他在楼上。” 按著,有人走上楼梯来,我一看到来人是甚么人,也发出了一下惊讶的呼叫声:来的是张坚。 他的神态极疲倦,极失望,极憔悴而消瘦,我忙站了起来,张坚走进书房来,一声不响坐下,双手托住了头,我忙道:“怎么啦?别告诉我,你找不到那个冰崖了。” 张坚慢慢抬起头来,双眼失神:“不见了,整个都不见了。” 我一怔,“哈哈”笑了起来,可是笑声却十分乾涩。白素忙道:“是那次大地震?” 我更觉得好笑了,真的所有的小说都是这样结束的吗?可是张坚居然又点了点头。 我指著他:“不曾的,那么高那么大的一座冰崖,怎么会不见?” 张坚道:“连那道巨大的冰川也改了道,冰崖消失在冰川之中,看起来,再过几亿年,或者可以流到海底去,就像我在海底见到过的一样。” 我忙道:“不要紧,海底还有。” 张坚道:“那条我发现的潜航海道,也因为地震而被封闭,连我那艘潜艇,也不见了。” 我只好眨著眼,这时候,我的情形,一定十分滑稽,而我的心情也十分滑稽:甚么都消失了,甚么都不再存在了,哈哈哈,这不是一个“结局”吗? 过了好一会,我才问:“那……怎么办?” 张坚陡地跳了起来,用十分可怕的声音叫道:“我要把胡怀玉掏死。” 老实说,在知道一切全都不存在之后,我也有要把胡怀玉掏死的冲动,所以一听得他那么叫,我竟然不由自主,大点其头。 张坚的面色灰败,喃喃地道:“一点也没有留下,一点也没有……只要给我一点点,至少也可以研究一下,弄清楚那些生物的来龙去脉。” 我难过地道:“你不会为了这样的结果,而不再回南极去了吧。” 张坚苦笑著,摇著头:“当然不会,但是……打击太大,我需要休息。” 我和白素立时齐声:“欢迎你在寒舍下榻。” 张坚叹了一声,抬头看到了我书房中凌乱的许多图片,他一看就知道我在研究甚么,又长叹了一声。 我开始把图片收起来,大声道:“好,这件事,已告一段落,谁也别去再想。胡怀玉的情形,彷彿有好转,他的精神分裂症是遗传性的,梁医生说已有了可以控制的方法。” 张坚仍然恨恨地:“这王八蛋,应该把他关进疯人院去。” 张坚真的十分疲倦,需要休息,他几乎睡足了两天两使,才开始活动,我也不去陪伴他,由得他自由行动,又过了几天,我在客厅中和一个精通术数的朋友闲谈,门打开,张坚直跳了进来,高举著手中的一样东西,尖声叫著:“看,这是甚么?” 对于张坚的怪异神态,我比较习惯,可是我那位朋友,却著实吓了一大跳,看他望著张坚的神情,简直把张坚当成了一头春情发动的雄狒狒了。 这时,在张坚手中所举著的,是一段黑漆漆的东西,也看不清是甚么。我那位朋友,在震惊之余,倒也不失幽默,他道:“那是甚么?是日月神教,黑木崖来的黑木令?” 我还未曾从错愕中定过神来,忽然又有一条比较矮小的人影,一闪而入,叫道:“不错,有不服教主命令者,一律要吃三尸脑神丹。” 那人影还未站定,我就大喝一声:“温宝裕,你又来干甚么?” 当然那是温宝裕,笑嘻嘻地站定,有恃无恐,我想过去把他捉起来抛出去,可是张坚却一下子拦在他的身前,对我怒目而视。 刹那之间,客厅中乱成了一团,我那朋友看看势头不对,他是一个斯文人,哪经这样的场面,虽然知道不会被喂食三尸脑神丹,若是混乱之中受了点伤,却也不是耍的,所以他忙道:“我先告辞了。” 本来我还想挽留他,可是张坚已经把他手中的东西,直送到了我的眼前,而在那一霎间,我也看清了那是甚么。 而在那一霎间,我也呆住了,不顾得再去挽留那位朋友,由得他离去。在张坚手中的,是一根看来像是木棍也似的东西,可是上面,有著不少尖刺,那东西……那东西,毫无疑问,是来自南极那座冰崖之中,其中某一个怪东西的一截肢体,毫无疑问是! 我在陡地一怔之下,已经立即想到了这节东西的来历,伸手向温宝裕一指,大声道:“哈!” 温宝裕也道:“哈!” 接著,我真是从心里高兴,大笑了起来,张坚也高兴地笑著,在我们的笑声中,温宝裕道:“我……想,好不容易有了这样奇异的经历,总要弄一点纪念品,所以我就偷偷藏了一截……” 他讲到这里,我陡地想起一件事来,又“啊”地叫了一声。 温宝裕作了一个鬼脸:“没有,一藏起来之后,根本没有经过低温保持,一直到我回了家,才把它浸在酒精之中……一直到现在。” 我和张坚互望了一眼,温宝裕鲜蹦活跳,显然没有受到甚么损害。这少年,真是胆大妄为之极,要是他偷偷藏起这截东西的经过,给胡怀玉知道了的话,只怕会把胡怀玉当场吓死。 一切都不再存在之后,忽然之间又有了这样一块“东西”,我和张坚的高兴,都难以言喻,但是想起这段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危机,我和张坚互望,都不由自主,伸了伸舌头。 温宝裕的话又多了起来:“我也曾考虑过,这东西在正常的温度之下,可能会发生变化,但一点没有,著起来,整截东西是一种骨骼组织,或者是角质物体……” 我笑了起来:“犀角。” 温宝裕吐了舌头,我曾向张坚说过温宝裕异想天开的行动,所以张坚也笑了起来:“就当它是可以洞察一切的宝物,我们当然不是烧它,而是要好好研究它。” 我把温宝裕拉了过来,拍著他的头:“你肯定这些日子来,没有甚么变化?” 温宝裕眨著眼:“没有啊,都很好,就是给妈妈看得紧了一点,今天也是逃出来的,张博士来找我,给了我溜出来的机会。” 我向张坚望去,张坚道:“我闷得很,想起这小鬼头倒还有趣,想去找他谈谈,谁知道有了意外的发现。” 温宝裕自袋中取出了一张纸来,摊开,纸上简陋地画著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,他道:“当我把这截东西拗下来的时候,我留意了一下整个怪物的样子,大体上就像画中的那样。” 画中的那个怪物,全然无以名状,不必形容也罢,我们又欢谈了一会,劝温宝裕先回去,我也不等白素回来,立刻就和张坚,找了一家可以符合我们要求的化验所,讲好了借用他们的设备几天,代价在所不计。 等到白素看了我的留言,来到化验所的时候,我们的工作,已有初步的成就。 一有了一点结果,张坚就打电话向温宝裕报告,我也不反对他这样做,要不是温宝裕这种并不值得鼓励的行为,我们拿甚么来化验研究? 我们在那化验室中,工作了三天,大致上的结果是,那一截肢体,毫无疑问是角质的,就如地球上各种有角类动物的角,结构上大体相同,这一点,是从整个横切面,在显微镜下观察所得,其组织的层次是有皮、角柱和角鞘,皮肤相当厚。各个层次在显微镜下,可以清楚地看到细胞结构。 在化学成分的检验方面,找到了各种蛋白质,各种游离氨基酸,包括胱氨酸,碱性氨酸、组氨酸、赖氨酸、精氨酸等等,也找出了这些氨基酸的分子数比值。还有醇类化合物,其中脉基丁醇的化学成分是:HN=C/NH2NHOH2CH2CH2OH 由于这截东西曾被温宝裕放在酒精中浸过,在浸入酒精之前,大约又经过他精心的洗刷,所以在这截东西上可以找到的附属品并不是很多,只找到了一种类似树胶状的物体,化学成分是各种糖醛酸。 这并不能怪我们的化验工作不详细,实际上,如今地球上植物的树皮中分泌出来的树胶,也只知道化学上是属于多醣类物质,结构还未为人知。我们有了这样的发现,已经极不简单。 自然,我们化验的结果,有好几十页,若是全写出来,单是那些像蜂巢般六角形的符号,已经要看死人,大家不必看小说,乾脆回教室去上化学课算了,所以,只是极简略地提一提。只要能在简略提到的结果中,达成结论就可以。 五天之后,我、张坚、白素和温宝裕一起在我的书房之中(不敢请胡怀玉,怕他大惊小怪),所有的结果放在我们的面前,张坚道:“除非另外一个星球的环境和地球一样,不然,我认为这些怪东西,全是地球上以前的生物,因为一切构成生物基础的成分,如此相近。” 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,所以立即表示同意,温宝裕问:“多久以前?” 我道:“当然是某一次冰河期之前,这些生物,曾在地球上繁衍生活,而突然的变故,使它们绝迹,我们甚至可以相信,这些生物,至少已经有一种,发展了高度文明,像如今的人类,但是终于敌不过整个生活环境的大变迁而完全消灭,其中有的,可能就是我们现在从地底下开采出来的石油,而只有极少部分,在坚冰之中被保存了下来。” 大家静了片刻,温宝裕又问:“会不会是一场战争?冰河期,大变化,会不曾是一场战争造成的?会不会那些冻在冰中的生物,根本是被一种武器所杀死的?那种武器一爆炸,就化为玄冰,把所有生物全冻住了?” 这少年的古怪问题之多,真是层出不穷,这许多问题的唯一答案自然只是:“有可能。”几亿年,甚至几十亿年之前的事,有谁知道? 白素一直没有甚么发言,直到这时才道:“也有可能是整个宇宙天体上出现的变化,譬如说,一颗彗星或者小星群,逸出了轨道,忽然与地球相撞,就足以造成地球上一切生物的毁灭,然后又在新的环境之中再衍生新的生物。” 我也只好道:“有可能。” 白素道:“最近美国有一位古生物学家,研究了大量软体动物的化石,发现其中一种类牡蛎属的软体动物,在一亿年左右之前,生态曾发生突变,化学成分也起变化,就是地球曾有过剧变的证明,那大约是白垩纪代时期。” 温宝裕兴奋地说道:“这样说来,那些怪物,是上一代的地球生物?” 张坚道:“用‘上一纪’,比上一代确当些,而且,也不一定是上一纪,可能是上两纪,上三纪,上四纪……谁知道。” 温宝裕长长吁了一口气,向我望来:“这件事的经历,值得一记吗?” 我立时道:“值得,当然值得,太值得了。” 温宝裕笑道:“让我想一个名字,总可以吧,这件事的经过,就叫作……” 白素接上去:“叫‘犀照’,一方面是由你烧犀牛角开始,二方面没有你藏起一截来,不会有结论,三方面,纪念你曾见过许多怪物的祖先。” 温宝裕拍手:“好,就是这个名字。可是,烧犀见鬼怪,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?是不是……” 我没有对他再问下去,就突然道:“温太太,你来了,正好。” 温宝裕大惊失色转过头去,虽然他看到了身后没有人而大大松了一口气,但是他那些古灵精怪的问题,暂时也就问不出来了。 ---------- (全文完) 备注:第 2156 行,“墙”应为“片+总-糸” 第 5433 行,化学式中的“2”皆为下标字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hu99.Com)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,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,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,如果喜欢,请支持正版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